第十一回 花散里
源氏公子那种咎由自取的、他人无从知晓的诸多恋事所招来的忧愁怨恨,非始于今日,桩桩件件层出不穷,仿佛没有止境,可是,如今世道已时过境迁,近来烦心之事接踵而至,使他万分沮丧,心中不由得又泛起厌世之感。然而,自己难以割舍的事情毕竟太多了。
桐壶院当
年有个妃子,称为丽景殿女御的,她本身没有生下皇子或公主。自从桐壶院辞世后,她的境遇日渐凄寂,全靠源氏大将照料,清寂度日。她的三妹花散里,曾经在宫中与源氏大将有过偶然邂逅之缘。源氏大将对女子一向多情,一度幽会就难以忘怀,尽管不是特别宠爱她也罢。然而,却使那女子情思难断,浮想联翩。近日源氏公子对人世间万事都觉着烦恼,闷闷不乐,这时他想起了此女子,按捺不住涌动的心情。五月梅雨季节,难得放晴的某一天,他前去造访花散里这女子。源氏公子没有兴师动众,只是微服外出,也不用先驱开道者随行,悄悄地出门了。
源氏公子经过中川一带时,只见有一户简朴的人家,树丛葳蕤,颇有风情,屋内传来一阵音色十分悦耳的筝与和琴合奏的乐曲声,弹得很热闹很投入。乐声传入源氏公子的耳朵里,此房屋的进深较浅,源氏公子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内窥视,风吹拂着高大的桂花树的嫩叶,送来一阵幽香,令人联想起过葵节时的情景。环视这一带四周的景象,觉得蛮有情趣,似曾相识,蓦地想起这里就是此前自己曾经欢度过销魂之一夜的人家,不由得心潮翻腾。他寻思着:“自那以后已阔别多时了,人家还会记得我吗?”心中觉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过门不入“
只掠过”。正在踌躇不前时,忽闻杜鹃啼鸣掠过夜空,听起来仿佛在劝人驻步造访此人家,于是他命车子折回去,照例派遣惟光将一首歌送进屋内去,歌曰:
杜鹃怀旧折回路,
依恋私语歇宿处。
惟光记得正殿西头似乎住着许多侍女。他听见有几个侍女的声音很熟悉,于是先清了一下嗓子,看看反应,然后郑重其事地转告源氏公子的歌句。看样子侍女中年轻者居多,她们不晓得赠歌者是谁,遂答歌曰:
杜鹃鸣声似熟悉,
梅雨昏暗难辨析。
惟光估计她们是故意装糊涂,回答说不认得是谁,惟光说:“好吧好吧,可能是‘种植篱笆难辨懂’吧。”说着便走了出来。这女子内心中暗自怨恨,也深感遗憾。源氏公子心想,她大概已经有主了,因而举止谨慎吧,这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在这般身份的女子中,源氏公子首先想起那位筑紫的五节舞姬着实可爱。源氏公子就是这样,在恋爱问题上,不论是哪方面的对象,他都很挂心,没完没了,不堪其苦。但凡与他有过交情的女子,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度春宵,纵令经过多年的岁月,他依然难以忘怀。这反而成了诸多女子忧虑怨恨的根源。
源氏公子朝向自己预定的目标,来到了丽景殿女御的宅邸,这里正如他所想象的,人影稀少,静悄悄的,令人感到相当凄寂可怜。他先去拜访丽景殿女御,与她叙旧。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不久二十日的月儿当空,庭院里高大的树木投下了一片阴影,檐前近处的橘子树飘来一缕缕令人感到亲切的芳香。女御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毕竟有修养,典雅可爱。她虽不再有当年显
赫的桐壶院的宠幸,但其为人还是可以推心置腹、和蔼可亲的。源氏回忆往事,一桩一件历历在目,情不自禁地潸潸泪下。这时,传来了一阵杜鹃的啼鸣,可能就是刚才落在篱笆旁的杜鹃鸟吧,其鸣声与先前的别无二致。源氏心想:“它是否追逐我的足迹而来的呢?”他觉得这种情趣实在艳美,遂低声吟咏:“莫非杜鹃亦通情。”接着作歌曰:
“杜鹃思慕飘香橘,
伴我来访落花里。
为了抚慰流逝的难忘岁月,我早就该前来造访这里了。访晤故人,郁闷虽消,却又平添新愁。一般说趋炎附势是世间之常态,因此可以谈心者寥寥无几。何况近来百无聊赖,难以排遣啊!”女御听了这番话,更觉世态炎凉,人生苦楚。可能是由于她品格高尚的关系,她那陷入沉思的样子,显得格外哀伤可怜。女御吟道:
荒园凄清无人睬,
檐前橘花引客来。
尽管她回答的仅仅是这两句,但源氏公子却将她同别的女子相比,觉得她与众迥异。
源氏公子拜别女御之后,佯装顺道的样子,悄悄地走到花散里所居的西厅前,向室内望了望。花散里已久不见源氏,加上源氏那举世罕见的俊美,使她一见之下,顿时全然忘却迄今对他的怨恨。源氏公子一如既往,与她情深意切地娓娓叙谈,未必不是由衷之言吧。当然不只是花散里,但凡源氏公子所交往的女子,皆非平庸之辈,都各具特色,因此,相见便两相融洽,彼此爱恋。当然其中也有女子因源氏久疏探访,伤心而移情别恋的。但源氏公子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刚才中途经过的篱笆内的那女子,就属于移情别恋这一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