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葵姬
改朝换代后,源氏公子对万事似乎都提不起精神来。也许是晋升了大将官位之故,源氏公子往时那种轻率幽会和私通之举,不得不有所收敛。因此,他拈花惹草的八方女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来访,竟然落空,她们自然满心怨恨和悲叹。也许是这种造孽的报应吧,源氏公子本身对心爱的藤壶皇后对待他的那份冷漠的心,也无时不在叹息。
桐壶天皇自从让位给现今的朱雀天皇之后,如今无职一身轻,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自由自在,朝朝暮暮和藤壶皇后在一起生活和游乐,这种状况大概令当今皇上的母后弘徽殿女御感到满心不悦吧,她干脆常住在宫中,宫中现在无人可与她比肩,她也乐得个轻松愉快。昔日桐壶天皇有时还举办管弦乐的游园会等活动,大获世人之好评,极尽风流之雅事,让位后今天的生活毋宁说更加清闲舒适。只是格外想念别居冷泉院的东宫皇太子,他惦挂着皇太子没有强有力的后援人,因此万事托付给源氏大将加以关照。源氏公子受到委托,一方面觉得对不住父亲,另一方面心中非常高兴。
那位六条妃子与已故东宫皇太子所生的女儿,已被选定即将去当斋宫,六条妃子由于觉得源氏大将对她的爱情不是那么牢靠,加之女儿年轻,却要去那么遥远的伊势当斋宫,她也放心不下,缘此要陪伴女儿一道前往,她早就有此打算了。桐壶院听说此事,便对源氏公子说:“她是我已故的弟弟东宫最珍视的妃子,弟弟生前格外宠爱她,你若把她当作一般人,轻率地对待她,那就太对不住她啦,再说,我把这位斋宫也看成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你都不应该简慢对待她才好。你如斯随心所欲、轻浮好色的作为,势必招来世人的责难。”桐壶院说此话时神色甚为不悦,源氏公子深深感到父皇的训斥很有道理,字字句句渗入肺腑,他只顾毕恭毕敬地聆听教诲。桐壶院接着又说:“万不可让对方蒙受耻辱,无论对谁都须谨慎有礼相待,切莫让女子怀恨你。”源氏公子暗自想道:“我那悖伦、大逆不道的秘密,倘若被他知晓,可怎么得了……”内心感到一种模糊的忧虑,诚惶诚恐地退了出来。
有关六条妃子与源氏公子的关系,桐壶院业已耳闻,所以才有此番训诲。源氏公子好色风流的行径,有损于六条妃子的名誉,对己也十分不利。源氏自己觉得很对不起六条妃子,本应更加重视她、体贴她才是,可是自己与她的这段暗恋,并没有明确地公开,再说,六条妃子这方,也觉得从年龄上说与源氏公子很不相称,自己于心有愧,从而对源氏公子采取保持一定距离的审慎态度,因此,源氏公子也随她的意向相应地去对待她。然而他们的秘密关系,桐壶院早已耳闻,世间也无人不晓。尽管如此,六条妃子觉得源氏公子对此似乎不甚介意,足见源氏公子心肠之冷酷薄情,她不禁对他心怀怨恨而暗自叹息。
这种风言风语也传到源氏公子的堂妹、式部卿亲王的千金槿姬的耳朵里,槿姬深思:“自己决不要重蹈他人的覆辙。”此前,偶尔也曾给源氏公子复函,现在基本上不写那些没什么意思的回音。不过也不露骨地表现出讨厌的神色,令他难堪,只是采取稳重的态度对待他。源氏公子始终觉得“此人毕竟与众不同”。
葵姬对源氏轻薄的行为,当然甚为不满。不过,她大概也觉得过于激烈反对也无济于事吧,心中并不十分嫉恨。这时,她已身怀六甲,内心苦楚,很是害怕。源氏得知葵姬已怀孕,深感庆幸,觉得她令人怜爱,她的双亲等人也都欣喜异常,但也为她担忧,生怕万一会出什么事,于是举行种种法事,为她祈求安产。这期间,源氏公子自然繁忙不堪,对六条妃子等情人,虽不曾忘怀,但造访的次数自然就减少了。
这时,贺茂神社里的那位斋院,修行期已经届满,继任人已定为弘徽殿太后所生的三公主。桐壶天皇与弘徽殿太后特别宠爱这位三公主,不忍心让她去过清苦的修行生活。然而,又别无适当的人选,只好让她前去。斋院入神社的仪式,本来是一般的神事,但是这次办得特别隆重。斋院入贺茂神社举行祭祀那天,除了举办固定的仪式之外,还添加了许多无比精彩的节目表演,这也反映出这位新斋院的人品身份非同一般。
斋院入神社前举行祓禊,执事的公卿人选本有定数,但此次特选些名望高、容貌俊秀者。连他们穿在礼服下面的衬衣的色泽和穿在外面的和服裙子的花纹以及马鞍等也都精选齐备。还特别宣旨,命源氏大将陪同。侍女们的游览车,老早以前就已精心装饰好。于是,在一条的大路上,车水马龙,人声杂沓,几乎无缝隙可钻。一处处木板搭的看台,也都分别讲究各自的意趣,挖空心思加以装饰,就连从帘下露出的侍女们的衣袖,也着实是一道美妙的景观。
葵姬极少四处闲逛看热闹,加上身怀六甲略感不适,本来就没有打算去观光,可是年轻的侍女们私下里说:“哎哟,真是的,我们几个人若悄悄前往观看这场热闹,也没什么意思呀!今天可观赏的队列里,有源氏大将参列其中,连毫不相干的一般人、身份卑微的村夫农妇都想来一睹源氏大将的风采,有的甚至从遥远的各国携妻带儿上京城来参观,可是,至关紧要的我们这位尊夫人却不想去,实在太……”这些话被母夫人听在耳里,于是她劝说女儿:“今天看来你的心情也不错,出去走走吧。你不去观赏热闹,侍候你的侍女们都觉得没趣呐。”女儿遵命,于是母夫人吩咐家人赶紧备好车辆,这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葵姬没有过分地打扮,就乘车前去观看热闹了。
葵姬一行装饰得颇为华丽的几辆车子和侍从来到一条大街上。只见无数游览车已在那里排列得水泄不通,竟无空隙的地方可以进入。随行的车子中,有许多是有身份的女官乘坐的,于是,侍从们在那一带的游览车中,看准了一处牛车左右没有随从者的地方,喝令停在那里的车子都退避。其中有两辆牛车,从外观上看,那车厢上挂着的竹箔稍显古色古香,不过从竹帘下方等处看,似乎颇有来历,总的来说相当有节制,偶尔从帘子的下方可以瞥见车中女子露出的袖口、衣裳的下摆和外衣等,色泽相当淡雅,这做派显然是有意不招人注目。该两辆车的侍从看见别人要他们退避,就走过来,强硬地说:“这两辆车子非同寻常,不能退避!”说着不让对方的人员抚触车子。双方的随从都是些年轻人,而且又贪杯,喝得醉醺醺的,彼此就争吵了起来,简直无法制止。于是,葵姬夫人这方年长明白事理的几位前驱者,出来解围说:“不要这样嘛!”然而无济于事,还是制止不住。
原来这两辆车子是伊势斋宫的母亲六条妃子的。她微服出行,本想散散心而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可是葵姬夫人那方的随从一看便知道是她府上的车子,于是他们当中有人就冲着对方的随从张口骂道:“乘坐这等车子,还说什么大话呀!无非仰仗源氏大将的一点豪势罢了。”
葵姬夫人那方的随从中有源氏大将的家人,他们虽然觉得六条妃子那方太受委屈了,但又碍于害怕招惹麻烦,不敢出来说句公道话,只得佯装不知。争吵一番的结局是,葵姬夫人这方的车队终于蛮横地挤进了行列里,把六条妃子的两辆车挤压到葵姬夫人的侍女车之后。六条妃子从车内往外看也望不见什么光景,这还在其次,她觉得自己如此微服出游,竟被人识破,还加以排挤羞辱,实在是不堪忍受,痛心至极。
六条妃子的车辕的架台也全被挤折了,只好将车辕架在别人家的破车子的车毂辘上,才能立稳,实在太不体面。她内心颇后悔:“何苦到这种地方来呢。”实在是无可奈何。她本想什么也不看了,就此打道回府,可是四周连挤出去的缝隙都没有,正当颇费踌躇的时候,只听见人们在喊“来了来了!”六条妃子听到人们的喊声,知道源氏大将的队伍行将通过,她觉得如此可恨的冤家,自己又不得不留在此处恭候他的通过,实在委屈了自己,可叹女人之心是多么脆弱啊!她内心虽然也想一睹源氏大将的姿影,然而这里又不是“竹丛荫处”。大概是六条妃子的车子没有任何标识的缘故吧,源氏大将在她跟前走过,却没有驻步回首张望,竟无情地扬长而去。她伤心至极,觉得还不如全然看不见他的踪影呢。
这一天,众多的游览车装饰得比往常更加华丽,那装点尤其讲究地呈现出各家独到的趣味。一辆辆车内满载着一个赛一个的美人,车厢竹帘下方露出她们的衣袖口和裙子的下摆,源氏大将沿路对这些美妙的景观仿佛视而不见,但偶尔也会微微含笑瞥一眼,因为他心中明白那是他某情人的车子。
葵姬夫人的车子格外醒目。源氏大将经过时,仪态端庄,他的侍从们路过时也都毕恭毕敬。六条妃子看到这番情状,相形之下,觉得自己完全被葵姬的气势所压倒。不胜伤心,独自吟道:
偶能窥见冤家影,
黯然神伤叹薄命。
吟罢不禁潸然泪下,但又害怕被人看见很不体面,于是强自忍住伤悲。她寻思着:“源氏大将那光彩夺目的容貌风采,在风和日丽的场景里,更显得绚烂有魅力,如若不瞧上一眼岂不遗憾。”
源氏大将队列中的其他扈从,各自按照自己的身份着装打扮,既华丽又井井有条,其中众公卿的装束尤为特别,然而在源氏大将的光芒前,不由得黯然失色。大将的临时随从,用的是殿上人近卫将监,此举也非同寻常,因为惟有天皇难得行幸时,才派殿上人近卫将监随从,可是今天,源氏大将的临时随从由右近卫将监兼藏人,即伊豫介之子来担任。此外,其他随从人员也都挑选容貌端庄、风度翩翩者来做,真是一行灿烂夺目、井然有序的队列。如此这般备受世人尊崇的源氏大将的风姿神采,就连无心的草木见了,恐怕也无不为之摇曳吧。
观众中有些身份不俗的女子,一身壶装束,徒步前来观景,还有遁入空门的尼姑等人,也踉踉跄跄地挤在人流中,前来参观,倘若在平时,人们定会嫌她们“不务正业,何苦来凑热闹呢”!惟独今天,人们却能体谅她们意欲一睹美景的心情而觉得“这也难怪”;更有一些老掉牙、双颊深陷、让夹衣罩住垂下的长发、模样古怪的老太婆,合掌置于额头上,顶礼膜拜源氏大将的尊容,那愚痴的模样挺滑稽的。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乡巴佬,不知自己长相之丑陋,只顾望得出神地傻笑。另有一些人,是源氏大将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的闺秀们,也乘坐尽心竭力修饰得十分豪华的车子,特意装出一副娇媚的模样,惟盼源氏大将哪怕瞥上一眼。形形色色滑稽的场面,也形成了一道景观。更何况一些平日曾与源氏大将私通的女子,看到大将今天的风姿,大多不免自愧弗如,而暗自悲叹。
式部卿亲王端坐看台上,观赏队列的行进,他看到源氏大将的神采,不禁想道:“呀!他真是越长越俊美,光彩夺目啊!莫非有神灵附身?!”简直让人骇异。式部卿亲王的女儿槿姬回想起多年来源氏大将追求她的那片心,诚非寻常。就算是一般的男子,如此殷切地追求,女子也不会讨厌,更何况是源氏大将呢。他怎么竟这么俊美,这印象不由得留在她心中,但是她并不想更多地接近他,可是陪同她的年轻侍女们,对源氏大将的神采却赞不绝口,甚至使她都听腻了。
举行贺茂祭的当天,葵姬没有去参观。有人向源氏大将禀报了祓禊那天发生争夺车位的详情,源氏大将觉得六条妃子着实受了很大的委屈,葵姬的作为未免太无情,他心想:“真遗憾啊!葵姬那样一个端庄稳重的人,有时处世缺乏柔情宽容,过于武断,尽管她本人无意伤害别人,可她的作风说明她没有考虑到她们俩处在那样的关系,理应互相关爱体谅才是。她的作风影响了她的属下,以致酿成这样无谓的结局。六条妃子气质高雅,含蓄谦和,人品高尚,如今遭此侮辱,心中不知有多愤懑。”
源氏大将觉得很对不住六条妃子,于是前去造访她,可是六条妃子让人传话说:“女儿斋宫还在六条邸内斋戒净身,不可亵渎神明,她也无法安心会面。”六条妃子借此为由,谢绝与源氏大将会面。源氏大将虽然觉得她说得在理,可心里还是牢骚满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嘛!但愿她们俩不要针锋相对才好啊!”
今天源氏大将摆脱喧嚣的人群,先躲到二条院,再去参观贺茂祭。他来到西厢殿,便命惟光备好出门观光的车辆。然后对那些年幼的侍女说:“你们也去观光好吗?”紫姬今天打扮得格外美,源氏公子满面春风,笑眯眯地端详她。公子说道:“来,咱们一起去观光。”紫姬的头发,今天梳得特别漂亮,源氏公子抚摩她的秀发,说道:“你已经很久没有修剪头发了,今天想必是个吉日吧。”于是召来占卜吉日的阴阳师,请他卜定一个良辰吉日。在这过程中,源氏公子又对年幼的侍女们说:“你们先去吧。”源氏公子看见这些女童们的美丽着装,她们一个个都有一头可爱的、修剪得既漂亮又齐整的头发,披在最表层的浮纹花样的绫罗和服裙子上,显得格外鲜明亮丽。
源氏公子说:“让我来给小姐理发。”接着又说:“哟,这头发可真厚呀!日后不知还会长多长呐。”源氏公子苦于无从下手把头发削薄,他说:“头发长得再长的人,额发总会是稍短些的,如若丝毫没有梳拢不上的短发,那就太没有情趣啦。”源氏公子削完发后,道贺一声“秀发漫漫长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到此祝词,内心充满无限感谢之情。源氏公子遂吟歌曰:
海水千寻深莫测,
绿藻青丝惟我护。
紫姬答歌曰:
安知海水深莫测,
潮汐涨落难捉摸。
吟罢将此歌抄了下来,那模样显得蛮干练,却也呈现几分孩子气,饶有趣味。源氏公子觉得她十分可爱。
今天的游览车也很拥挤,几乎无缝隙可插进去。源氏公子想把车停在马场乙殿一带,却苦于无从落脚。源氏公子说:“这一带公卿们的车子太多,过于喧嚣啊。”正在逡巡不前时,偶见近处停着一辆相当讲究的女车,从车帘下露出的袖口可见车上乘坐不少女子。其中有个女子从车内伸出一把扇子,招呼源氏公子的随从,说道:“停在这儿不好吗?我们可以让出位置来。”源氏公子心想:“多么好管闲事的女子呀!”不过,位置倒是蛮好的。于是,源氏公子命随从驱车过去,公子对车中的女子说:“怎么会找到如此佳处?令人欣羡呀!”说着将那把俏皮的扇子的一端折弯,他见到那只手,知道此人就是那个**老女典侍,但见扇面上写道:
“他人戴花伴君爱,
葵祭神许盼君来。
我无法冒犯禁区呀!”源氏公子看了很腻烦,心想:“她大概以为自己总那么年轻。”真讨人嫌,有意冷淡地答歌曰:
徒然假意称盼我,
知汝与会相好多。
典侍老女看了觉得很羞愧,却又写道:
轻信葵祭可相会,
徒有虚名实后悔。
源氏公子因有女伴同车,不便将车帘卷起,这也招来许多人的妒忌。人们纷纷揣摩:“源氏公子先前祓禊之日,威风凛凛地走过,今日是轻装出游,不知是谁人同行相伴,想必是非同寻常的人吧。”源氏公子觉得方才不值得与一个不足挂齿者对答和歌,实在扫兴。可转念又想:倘若把歌送给一个不像典侍老女那样厚脸皮的女子,恐怕受歌者又会顾忌到车中有女伴同行,不好意思,连只言片语的答歌也不会轻易地送给我吧。
且说六条妃子,自打贺茂祓禊之日发生了抢占车位事件后,颇感懊丧,她比往常想得更多。她觉得源氏公子是个薄情人,对他深感绝望。可是今后就此与他完全断绝关系,坚决奔赴伊势,又觉得没有依靠而心中不安,世人闻知此事,自己也会被人嘲笑。然而若下决心留居京城,那样遭受众人的欺凌,如此奇耻大辱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恰似古歌所吟:“垂钓伊势放浮标,心潮难定水上漂。”她内心逡巡难决。也许是由于日思夜想,苦恼万状的缘故,她的心灵仿佛脱了壳而飘浮在空中,宛如一个万分痛苦的病人。
源氏大将对于六条妃子行将赴伊势的事,并不认为这是“不合情理的错误决定”而加以阻止,只是委婉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他说:“我自知己身微不足道,使你厌弃,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虽不足取,但还望今后继续保持联系为盼。”因此,六条妃子心中感到困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祓禊那天本想出门观光聊以散散心,不曾想到竟然遭受那样的侮辱,自那以后她对万事越发忧心忡忡,无比厌倦。
至于葵姬这边的情况,看来葵姬似乎是被生灵或死灵附身,她病得很重。家中父母大人上上下下都在为她忧心叹息。源氏公子此时也不便悄悄地四处拈花惹草,二条院那边也是偶尔才回去一趟。尽管源氏公子觉得葵姬夫人平常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她毕竟是个身份高贵的,比其他人都需要特别重视的原配夫人,尤其是她可庆可贺地身怀六甲,加上又患重病,因此,源氏公子格外为她担心,便请来高僧为她祈祷,祈求佛爷保佑,还在自己室内做种种法事。可能是做法事有成效的关系,法师嘴里吐露出许多阴魂和生灵的名字,其中有一灵魂,法师无论怎么驱赶,它也不愿附在替身童子身上,而只顾附在病人身上。尽管它没有特别折磨病人,但它总是缠住病人寸步不离。通过有灵验的修行者加以驱除,也降伏不了它,如此顽强的魂灵,看来非同小可。于是,左大臣宅邸内的人们便尝试着一一数遍源氏大将通常交往的去处,并作了诸多揣测,有的人悄悄地在议论:“六条妃子和二条院的那位小姐,才是源氏大将格外宠爱的人,她们的妒恨心大概也是最烈吧。”请阴阳师来占卜,也问不出像样的确切答案。就说阴魂作祟吧,葵姬平素没有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怨。要么只有葵姬已故的乳母,或者左大臣家代代相传的宿怨的死灵,偶尔乘人之危,也不是什么大出手,只是出来显显灵罢了。
葵姬终日泪水汪汪,不敢哭出声来,每每咳嗽不止,极其痛苦难忍。她那痛苦的模样令人看了不禁会联想到一种不吉利的预感,家人惊慌失措,觉得事态严重,无限悲伤。桐壶院也很关心,不断派人来探询病情,还为她做祈祷法事。如此承蒙恩宠,她的身价更值珍视了。
天下人都关心葵姬夫人的病情,六条妃子听说此事,心中不免难以平静,也很嫉妒。以往她并没有如此强烈的妒忌心理,自打发生了那争夺车位的小事件之后,她的心颇受刺激,深怀怨恨,左大臣家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这么严重。
六条妃子怨恨心重,使她考虑问题乱了方寸,她觉得自己想必生病了,从而想请法师做法事,于是,临时迁居他处,以便做祈求佛爷保佑平安之法事。源氏公子听说此事,不知六条妃子的健康状况如何,心中十分惦挂,便决意前去探病。但是,这时六条妃子已经暂居他处,因此,源氏公子只好相当隐蔽地前往。源氏公子首先请求六条妃子原谅他的不得已,以至久疏问候,怠慢了她。接着源氏公子谈到葵姬的病况,他说:“我虽然不是特别担心,不过,她的双亲把病情看得格外严重,心急如焚,怪可怜的,这种时候,我也不能视而不见,得从旁关照。你看待万事,若能宽容大度,我真不知有多高兴。”
源氏公子看见六条妃子的神色显得比往常更加苦闷,觉得这事难怪她,自然也十分同情她。两人没有作更深入的交谈,彼此间的隔阂没有排除。一清早源氏公子就告辞,六条妃子看见公子那俊美动人的神采,又觉得舍不得离开他而远去,可是转念又想:“他平素很重视他的那位原配葵姬夫人,如今她又快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婴孩,他的情爱势必倾注在她一人身上,这样一来,我就只能寂寞地空等着他来访了,这岂不是自添烦恼。”好不容易淡忘了的情思,而今又死灰复燃,正值烦恼之际,傍晚时分,源氏公子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近日病情看似有好转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痛苦万状,缘此难以弃之不顾。”六条妃子估计源氏公子又在故伎重演,寻找借口不来就是了,于是回他一信曰:
“明知恋途泪濡袖,
奈何深陷诚堪忧。
古歌中提及山井之水太浅,确实对啊!”源氏公子阅罢此信,觉得在他交往的众多女性中,惟独此女子的文笔独占鳌头。他琢磨着:“这人世间,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所恋慕的众多女性,不论是品性或容貌,其美皆各有千秋、无懈可击,却苦了我无法将爱情倾注在认定的某一个人的身上。”自己也觉得很苦恼。这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公子赶忙写一回信曰:“来鸿所云‘太浅仅湿袖’,何以如斯浅呢?莫不是君情不深,才如斯埋怨吧。
君涉浅滩仅濡袖,
我立深潭身尽湿。
如若不是病人病势严重,我当亲自奉送此函。”
葵姬遭阴魂附体,病情严重,痛苦不堪。世人流言,纷纷传说:这是六条妃子的活人的怨魂及她已故大臣父亲的阴魂作的怪。六条妃子听到这些流言,不免思虑万千,有时她也想到:“我只嗟叹自身命苦,并无怨恨他人之心思,不过也曾听闻,但凡人过于忧怨,活人的怨魂偶尔也会出窍而游离四方,或附于人体作祟。也许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吧。”近年来自己生活在万般思虑苦楚中,却从未曾像现在这样伤心得柔肠寸断。自打祓禊那天为了争夺车位这等区区小事,竟遭人如此蔑视,蒙受凌辱以后,就一个劲地悲伤悔恨,觉得心灵仿佛总是在空中游荡,人也安静不下来。偶尔打盹,就进入梦乡,在梦乡里仿佛梦见魂灵游荡到那位美丽的葵姬夫人的住处一带,把
这位夫人拽来拽去地绕圈圈,梦中的魂灵可不像清醒人,它凶猛激烈,一心只顾发泄怨恨,狠狠地击垮对方。她好几次都做过这样的梦。
六条妃子每当做了这样的梦之后,她总想:“唉!太凄惨了,难道我的魂灵当真脱离了我的躯体而游荡到葵姬夫人身边去了吗?”她每每感觉自己神情恍惚,仿佛魂不附体,“这世道,有那么丁点小事,被人抓住了都不会往好里说,更何况这件事,更是人们说三道四散布流言蜚语的好材料。看样子不久即将恶名远扬啦。若是已不在人世的人,阴魂不散而作祟于人,这倒是世间的通常事。但是就连这种他人身上的平常事,在我听来都觉得罪孽深重,太卑鄙了,何况我还活在人世间,蒙受此昭著恶名,真是前世造的孽啊!今后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决不再去惦挂那薄情的冤家了。”话虽这么说,可是实际上却是情丝剪不断理还乱,诚如古人所云:“你说再也不想时,实际上已在想了。”
六条妃子的女儿斋宫本应于去年内进入宫中左卫门府斋戒,但由于诸多杂务耽搁,以至延至今年秋天才进去。预定于九月里迁移至嵯峨野宫修行,此前得忙于准备再做一次祓禊。可是她母亲六条妃子却奇怪地仿佛丢了魂似的,只顾呆呆地躺着,忍受折磨。侍候斋宫的侍女们格外重视六条妃子的病情,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来看待,为她举办种种祈祷法事。她患的并不是非常可怕的病,只是不知是哪儿不舒服,但觉终日忧郁度日。源氏大将也常来探访,但是更重要的那位葵姬夫人病重,他心虽有余却无暇顾及其他了。
正当大家都觉得葵姬距临产还有些时日,而疏忽大意之时,葵姬突然觉得自己即将分娩,极其痛苦。祈祷安产的法事越发加紧进行。可是惟独那一个顽固的魂灵总附在葵姬身上,法师无论怎么驱除也挥之不去。连法力精深的修行者都无可奈何,觉得“真是罕见的顽固魂灵啊”!苦于无计可施。尽管如此,魂灵最终还是被念咒镇住了,魂灵借助葵姬之身,痛苦地号啕大哭说:“请法师且缓施展法力,我有话要跟大将说。”近身侍女说:“果然不出所料,其中必有详情。”于是请源氏大将到围屏边来,为人父母的左大臣夫妇心想:“看来女儿的大限将到,临终可能有遗言要对公子说吧。”于是稍事退避,祈祷佛爷保佑的众僧都压低了嗓门念诵《法华经》,呈现一派极其庄严的氛围。
源氏公子撩起围屏的幔帐薄纱,望了望葵姬,但觉葵姬的容貌格外美丽,她的腹部隆起得相当高,她那躺着的姿态,纵令他人看了都会心乱,何况源氏公子,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也觉得悲怜,那是自不待言的了。葵姬身穿白色衣裳,映衬着乌黑的秀发,色泽华美,十分协调,她的秀发绵长且厚密,用丝带束起,洒在枕上,这般景象与她平日严谨端庄的打扮相比,虽显得凌乱,却反而别有一番潇洒的情趣,十分可爱。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说:“唉!你这是怎么啦,真让我好伤心难过呀!”他哽咽得话语都说不清,说着不由得哭泣了。平素确实难以亲近的葵姬,此刻眼神带着些羞涩,面露疲劳的神色,她凝眸仰望着公子,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源氏公子亲眼目睹这般情状,怎能不令他柔肠寸断啊!葵姬哭得非常厉害,源氏公子估计她可能是留恋终日为她悲叹的亲爱的双亲,也生怕此刻与夫君见面会成为永别的时刻,缘此而无上悲伤。源氏公子安慰她说:“万事都不要往牛角尖里去想。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常言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夫妻情缘所系,总会有相逢的时候,就算来世,终归也定能重逢的。岳父大臣和岳母大人也有宿世因缘,不论到哪儿,哪怕生死轮回,其缘分也是息息相连不会断绝的,必定有重逢的时候,请你也这么想而放宽心吧。”
附在葵姬身上的生灵借助葵姬的口回答说:“不!我所想的不是这个,此刻我全身都非常难受,能否请法师稍缓念咒?我万万没有想到竟迷路游荡至此来骚扰,只因过于忧郁想不开者的魂灵,不能守舍而脱壳游荡四方,偶然至此而已。”话音和蔼可亲,还吟歌曰:
可叹游魂四处飞,
盼君结裾送魂归。
那魂灵说话的音色和姿态,和葵姬都大不一样,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源氏公子觉得很奇怪,经仔细一琢磨,认定那显然就是六条妃子嘛。他大为震惊,此前他曾听见人们说三道四,都只当是坏人的无稽之谈,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时而还加以驳斥,此刻这种事竟活生生地展示在眼前,他觉得世间竟有此等怪事,实在厌恶,也觉得很可悲。源氏公子说:“你这般陈情,可我不知道你是谁,请你明言姓甚名谁。”她立即回答,那声调、姿态全然与那位别无二致,这般情景,世间常用的所谓“惊讶”二字似乎已无法确切地形容了。侍候葵姬的众侍女就在近旁,使源氏公子感到好难为情。
那魂灵的声音逐渐安静了下来。葵姬的母亲估摸着女儿葵姬此刻的身体可能见好些了吧,就送一碗汤药过来。侍女们搀扶着葵姬坐起来服药。转眼间,婴儿就诞生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无限高兴,可是转移至病人的替身童子身上的魂灵,却露出嫉妒葵姬安产的态势,大肆吵闹。大家都担心产妇产后的状况,可能是祈愿法事都做得特别周全的缘故,产后诸事都得以平安妥当地处理,因此以比睿山的座主为首的众高僧都欣慰地揩拭额上的汗珠,匆匆告辞退下。家中众人连日来尽心尽力照顾病人,此刻才得以稍事安下心来歇歇。葵姬的双亲和源氏公子估计“大概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事了吧”。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又开始追加举办祈祷法事,全家人都只顾兴致盎然地细心关爱照顾新生的小宝贝,无意中却忽略了病人。
桐壶院为首,诸亲王、众公卿无一遗漏地纷纷送来祝贺婴儿诞生的珍贵礼物并参加产后庆宴,家人看见每夜贺宴上的庄重且珍贵的礼品,都兴高采烈。又因诞生的是男婴,所以庆贺礼仪就更加隆重而热闹。
那位六条妃子得知葵姬安产,心中平静不下来。她寻思:“早先就听说她病情危笃,怎么现在又顺利安产无事了呢?”她感到有些奇怪,不禁回想起自己似乎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魂不附体,那魂灵四处游荡,迷茫怅惘,她很纳闷,自己的衣裳怎么竟渗透着焚烧罂粟花的香味,于是她用洗发水将头发洗干净,还更换了衣裳,想试试看是否还有那股香味,可是那股香味依然故我,还存在。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觉得很荒谬,更何况世间人们,倘若他们得知此事,那流言还不到处传播吗?这种事又不能向别人诉说,只能锁在内心深处,暗自叹息,她的心性变得越发怪诞了。
源氏公子的心境因葵姬平安分娩而稍稍得到些平静。可是一想起那意外的生灵没等问讯就主动陈述的情景,就不免忧心忡忡。他多日没有造访六条妃子了,自己也觉得很过意不去。然而若亲切地与她会面,她会不会感到很尴尬,反而给她增加更多的烦恼?这岂不更可怜。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只给她写一封信为佳。
且说葵姬患了这场重病之后,全家上下都觉得要特别重视呵护她,绝不能有丝毫的疏忽,源氏公子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因此他也没有悄悄地上哪儿去。葵姬依然相当痛苦地忍受着重病的折磨,不能像往常那样与源氏公子相对而谈。
新生婴儿长得格外漂亮,源氏公子从一开始就那么喜爱孩子,他那宠爱婴儿的神情,实在是非同寻常。左大臣也觉得万事如愿,非常高兴,只是葵姬的病体未见痊愈,这是令他感到不安的。不过又想,经过一场重病之后,再怎么说也要逐渐恢复健康呀,因此他也不那么揪心了。
新生婴儿的眼神特别美,酷似东宫皇太子。源氏公子看见那眼神就联想到东宫皇太子,极其思念他,很想马上进宫去看皇太子,于是隔着围屏向葵姬吐露苦衷说:“我很久没有进宫了,心中着实惦挂,今天很想进宫走走。能不能让我更接近你谈谈呢?隔着围屏说话总觉得太疏远了。”侍候葵姬的侍女们遂附和说:“真是的,夫妻之间无须特别注意修整仪容,何况夫人是在病中,隔着围屏相对太……”说着在夫人卧榻旁设一座位,然后请源氏公子进来,与夫人直接面对面谈话。虽然不时听见葵姬夫人答话,但是语声还是显得相当微弱。源氏公子回忆起她曾一度濒临危笃令人绝望的情景,此刻两人相会,心情恍若在梦境里。于是又和她谈到她病危时的情状,源氏公子蓦地想起那天看见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详细入微地陈情,如今想起这些事也不由得毛骨悚然,于是源氏公子说:“唉,还有许多想谈的话,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接着又关照夫人说:“请服汤药吧。”众侍女见状十分高兴,心想:“不知公子何时学会护理病人了呀!”也觉得公子值得钦佩。葵姬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夫人,眼下因重病缠身,被折磨得瘦弱不堪、精神恍惚,她躺于病榻上的神态,着实可爱,也特别令人伤心难过。她的秀发纹丝不乱,潇洒地摊在枕头上,那情调看上去简直美不胜收。这派风情吸引了源氏公子的心,公子凝眸注视着她,不由得想道:“平素自己对她哪点感到不满呢?”源氏公子对她说:“我进宫参见父皇过后,立即回家来。我们能毫无隔阂地相会,我很高兴。岳母大人常陪伴你,我深恐妨碍她,而不敢常来,远离你我内心也很苦楚。惟盼你逐渐恢复健康,回到往常我们的居室去。也许是岳父母大人过于把你当孩儿般娇宠,以至恢复得慢些吧。”说罢旋即告辞。源氏公子的着装相当美,葵姬躺在病榻上一反常态,满怀深情地目送公子离去。
其时正值秋季司召期间,评议京官的任免事宜。左大臣也必须进宫参与评议。诸公子盼望升官,追随乃父左右片刻不离,并与左大臣一起进宫。
左大臣与诸公子进宫后,府内人少多了,显得颇冷清。正当此时,葵姬突然感到胸口憋闷,急剧地咳了起来,万分痛苦,家人连向宫内禀告消息的工夫都没有,她就撒手人寰了。噩耗传至宫中,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众人都惊骇万状,几乎足不着地飞也似的赶忙从宫中退出,当天晚间原定举办司召除目之夜晚会,由于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情况,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左大臣府内,哀伤痛哭声不断,不觉间已至夜半时分,想邀请比睿山的座主或各处的高僧们来,也无法前去。众人本以为葵姬安产后,危险期已过,多少有些松懈大意了,不料竟出了那么大的意外事,府内众人一个个都吓昏了头。四面八方的吊唁客纷至沓来,家里人应接不暇,乱作一团。亲人们的悲痛哀泣,旁人看来都觉得太凄凉实在目不忍睹。葵姬以往每每被魂灵附身,曾一时昏厥过去,后来又渐渐苏醒过来,因此家里人存有侥幸心,连枕头都原封不动,静候了两三天看看情况,可是只见她的容颜逐渐变相,知道已绝望了。家里人无不伤心至极。源氏大将除了悲痛惋惜葵姬的辞世之外,还为那件生灵附身的事而忧伤,他深深感到人生在世,实在厌烦。他对关系非同一般的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也觉得心烦。
桐壶院也很叹惜,郑重其事地派人前去吊唁。左大臣家门虽遭不幸,却因此反而增添了光彩,在悲戚中也交织着一些喜悦,但不管怎么说,左大臣还是热泪潸潸无绝时。他不假思索地顺随别人的劝说,举办庄严的祈祷法事,尝试着施展万般法术,惟盼能祈求到让女儿复活过来。然而事与愿违,眼见着女儿的尸体日渐腐朽,再怎么设法也无济于事,他终日带着一颗无望的痴心度日,最后出于无奈,只好将女儿的尸体送去鸟边野火葬场。伤心之事何其多!
四面八方前来送葬的人群,还有各家寺庙的念佛众僧人,簇拥在广袤的原野上,人群拥挤得几乎无立锥之地。桐壶院自不待言,藤壶皇后以及东宫皇太子等人派来的使者,还有其他各处派来的使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庄严肃穆地宣读表示沉痛哀悼的吊唁词。
左大臣悲恸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自愧命途多舛,老泪纵横地说:“老夫如此年迈,竟遇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事,悲恸之余步履维艰,以至匍匐前行……”众人听了,无不心痛,深表同情。葬礼仪式盛大而隆重,人们喧嚣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大家才依依告别这无常的尸骸,各自回家。
虽说生死是人世间之常事,但是,源氏公子也许由于此前充其量只见过夕颜之死,仅此一次,没有更多经验的缘故吧,无比眷恋死者葵姬。
八月二十日之后的一天,黎明残月高悬,天空呈现一派凄怆的景色。左大臣在归途中想念已故的女儿,心情格外悲伤,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见状,觉得这也难怪,同时也引起自己顿觉悲伤的共鸣,因此,仰望天空,吟歌曰:
一缕青烟升碧空,
满怀凄怆望苍穹。
源氏公子回到左大臣府上后,丝毫也无法成眠。他一边回想起葵姬近年来的状态,一边在想:“为什么自己总是认为她终究会理解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她的感受,自己只顾任性轻浮行事,而使她心怀哀怨呢?葵姬终于把我看作是一个薄情人而抱恨终生地辞世了。”越想后悔的事就越多,然而,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他穿一身浅墨色的丧服,只觉自己仿佛在梦中,他甚至遐思:“假如我先死了,她必定穿一身深墨色的丧服吧。”接着又吟歌曰:
丧服颜色纵然浅,
泪蓄袖兜却成渊。
吟罢即念佛,其姿态格外优雅。而后又悄悄诵经:“法界三昧普贤大士……”那娴熟程度似乎比诵经驾轻就熟的法师尤胜。
源氏公子看见新生婴儿时,就联想到“何以留下念心儿”,想及此,泪泉不禁似潮涌,同时也想:“幸亏她还留下这遗孤,聊以安慰我这颗凄寂的心。”
葵姬的母亲自从丧女后,一直沉湎在悲戚中,以至一病不起,性命危在旦夕。全家人都为她担心,忙乱个不停,请来诸多高僧为她做祈祷法事。
葵姬逝世后,家中为她做了多次超度的法事,日子一天天地流逝,葵姬七七超度的法事业已准备就绪。由于女儿死得太突然,老夫人似乎不愿相信这是事实。每次举办超度法事都会使老夫人内心涌起新的悲伤。儿女再怎么鲁钝无可取,为人父母的都会当作心肝宝贝,不知有多么疼爱,更何况像葵姬这样的女儿,父母心痛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他们只有葵姬一个女儿,本来就觉得太少,现在她又已辞世,他们的心情比摔碎了袖上的一颗宝玉还要痛惜得多。
源氏大将连自家的二条院都没有回去,深深地沉浸在哀慕和追思中,叹息不已。他早晚都诚恳地为爱妻诵经念佛。至于对散居各处的情人,他也仅写封信去而已。那位六条妃子跟随女儿斋宫去宫中左卫门府斋戒,她更以严格净身斋戒为由,不与源氏公子通信。源氏公子内心深处早已有厌世之感,如今这一切更使他感到厌倦,如若没有这可爱的新生婴儿之羁绊,真想一如宿愿遁入空门修行佛道,可是他首先又想起西厢殿的紫姬姑娘,他想假使没有他,她该不知有多么寂寞,她的倩影蓦地在他脑子里闪现,激起他对她的无限思念。夜间他在幔帐台内独身就寝,虽然有众多侍寝的侍女在附近侍候,但身旁还是很寂寞,他不时想起“寂寞秋时竟死别”之句,每每惊醒难以成眠,于是挑选了几名音色优美的僧人,让他们夜间在一侧诵经侍候。黎明时分,他听见这念佛声,更觉寂寞难忍。源氏公子觉得:“深秋的凄厉风声,沁人肺腑,平添无限的哀愁啊!”不习惯于独寝的公子,但觉夜长难熬。一天,拂晓时分,朝雾笼罩着大地,有人送来一封信,旋即离开。信写在浓艳的海蓝纸上,系在含苞待放的**枝头。源氏公子觉得:“好时兴的意趣别致之物啊!”打开一看,原来是六条妃子的手迹。只见信上写道:“久疏问候,想必能体谅吧!
惊闻噩耗泪模糊,
怎比君哀袖尽濡。
只为此刻苍穹美景所动,聊以书之。”源氏公子觉得:“她写的书信比往常的优美啊!”看罢也不忍抛弃。但又想:“她还装傻,写信来慰问,实在可恨。”可是就此与她断绝音信,未免太绝情,而且还可能污损她的名声,思之再三,一筹莫展,最后又想:“人既然已过世了,也许这是前世注定的命运所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活生生地看到那个生灵呢?!”自己之所以感到如此遗憾,足见自己内心中还是不忍完全割舍对六条妃子的感情吧。他想给她复信,但又担心她正陪伴女儿斋宫净身斋戒,会不会有所顾忌。他逡巡了良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又想:“她特意来函,若不回复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在一张近似深灰色的紫色信笺上落笔:“久疏问候,心中无时不在惦挂着,只因身在服丧期间,不便致函,想必能予以见谅的。
后逝先丧均朝露,
执著无边又何苦。
请把昔日不愉快的往事都忘了吧。君在净身斋戒,可能不宜读此函,我的处境也类似。”
这时六条妃子已回到自宅六条院,她悄悄看信,看到源氏公子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心情的字句,由于内心负疚,一看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她心想:“看来他全都一清二楚了。”感到无比痛心。她寻思:“自己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啊!这种传闻若传开去,桐壶院听见,不知会怎么想呐。亡夫前东宫皇太子,与桐壶院是同胞弟兄,在诸兄弟中,他们俩的感情最好,关系最亲密。亡夫生前曾恳切地托付桐壶院照顾女儿斋宫的未来,桐壶院也经常说:‘我一定代替弟弟照料这侄女。’还总劝我留在宫中生活,可是我想,自己这守寡之妇,不宜在宫中久留,因此辞退而迁居宫外。谁曾想到竟遇上这个年龄不般配的青年冤家,终于坠入情网,难以自拔,以致恶名流传啊!”她浮想联翩,思绪缭乱,依然是郁郁寡欢。不过,从总体上说,六条妃子在社会上有趣味高雅的好评,向来声名卓著,因此这次她女儿斋宫从宫中左卫门府迁居嵯峨野宫时,也举办了诸多时髦的饶有情趣的聚会。因此,一些风流倜傥的公卿殿上人,不顾朝露暮霭,赶往野宫一带漫游,似乎已成为他们当时的一项工作。源氏大将听说此事,情不自禁地想道:“这是当然的了,六条妃子精于优雅之道,这样的人,如若厌世而赴伊势修行,不知该有多么寂寞。”
葵姬的七七超度法事都依次做毕,居丧日以来,源氏公子一直闭居左大臣府中。葵姬的兄长头中将,现已升任三位中将,他深知源氏公子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漫长的闭居的生活,太难为他了,因此也很同情源氏公子,故经常来陪伴他,告诉他许多世间的见闻,诸如一些严肃的事,照例还有一些**猥亵的事,聊以安慰他。在这种场合下,似乎总免不了要把那个典侍的事当作笑料来谈,这种时候,源氏公子都要规劝头中将几句,说:“唉,太可怜了,不要那么蔑视那位老奶奶嘛。”其实,每当谈及她,总是忍俊不禁。他们交谈无所顾忌,也无须隐瞒什么,他们还谈及那年十六之夜、明月皎洁之秋夜的那些事,还谈到许多偷香惜玉的风流韵事,闲聊的过程中每每悲叹人事之无常,有时还潸然泪下。
一天,日暮时分,忽下阵雨,苍穹呈现一派哀愁的情趣。头中将脱下深灰色的便服,换上浅色的指贯装,英姿飒爽,鲜艳夺目,使见到他的人都不免自惭形秽。他风度翩翩地到源氏公子这边来。源氏公子凭依在西边旁门的栏杆处,望着庭院里经霜后枯萎的花草树木。狂风凄厉,阵雨猛下,源氏公子触景生情,潸潸的热泪仿佛在和雨珠竞下,源氏公子双手托腮,情不自禁地独吟:“为雨为云今不知。”那姿态之优美,不禁令头中将春情涌动,心想:“倘使自己身为女子,留下这样一个男子而死去,灵魂也会死守住他而不愿离去吧。”他凝望源氏公子片刻,而后走到公子身旁坐下,源氏公子不修边幅,衣冠不整,只是重新系好便服的带子。源氏公子所穿的贵族夏天便装,色泽比头中将的深些,里面衬托着鲜红的衬装,尽管装束简素,却反而雅观,不由得人百看不厌。头中将也以感慨万分的神色,仰望苍穹的景色,独自喃喃吟歌曰:
“为雨淋漓浮云中,
寻觅芳魂何适从。
不知去向啊!”源氏公子接着吟道:
芳魂为云居苍穹,
化作阵雨黑黝黝。
源氏公子吟歌的神情,充分表现出他对爱妻无限追慕和哀思的情怀,头中将见状不由得暗自揣摩:“奇怪呀!本以为源氏公子这几年来对我妹妹葵姬并不是那么情深爱浓,不过因桐壶院介入每每训导,父亲左大臣对他关爱备至、用心良苦,可能多少也打动了他的心,再加上他和母亲有姑侄之亲情所系,所以他不好舍弃葵姬,而勉强维系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淡然度日,我有时也觉得他怪可怜的。其实不然,他非常珍重自己的原配夫人,格外信赖和疼爱她。”当头中将明白过来,是自己误解了源氏公子后,不免觉得妹妹过早辞世太可惜了。头中将感到万事仿佛都失去了珍贵的光彩,多么令人沮丧啊!
源氏公子看见树下枯萎了的丛生的杂草里,盛开着龙胆花和抚子花,于是命侍女折下一枝抚子花,并附上一函,于头中将告辞后,派上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将花和函件送给岳母老夫人,函件上写道:
“枯草丛中抚子花,
悲秋遗物诚看待。
老夫人会觉得抚子花香逊色吗?”
小公子天真无邪,他那灿烂的笑容简直美极了。老夫人的眼泪,甚至比风中的枯叶更加脆弱,何况源氏公子的文采打动了她,她看了信后忍不住泪流满面,遂答歌曰:
而今看花泪潸潸,
枯草丛中犹绽放。
源氏公子闭居府内,终究觉得闲来无事,颇感寂寞。蓦地想起了槿姬,他琢磨着:“从她的性情来
判断,不管怎么说,她肯定会理解我今日之悲伤吧。”其时已傍黑,源氏公子还是写了一信,差人送给槿姬。虽说久疏音信,但偶尔也曾有过文书的往来,因此槿姬的侍女们也不特别在意,便将信呈给小姐阅览,信文是写在一张浅蓝色的唐国纸笺上,歌曰:
“历年饱尝秋悲凉,
今日傍晚泪滂沱。
总是‘阵雨淋漓下不停’啊!”众侍女议论说:“从字迹上看,此信写得格外用心思,比往常的有看头,令人难以置之不理呀。”槿姬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执笔写道:“闻君身居宫中,想必很寂寞,我‘心虽有余不能去’。”并吟歌一首曰:
秋雾弥漫妻诀别,
眼观阵雨心悲切。
仅书此寥寥数语,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关系,总觉得它蛮雅致的。
世间无论什么事,现实总是难得像理想那般美,源氏公子对于那些对自己态度冷淡的淑女,反而更加爱慕,这就是他的心性。他寻思:“槿姬虽说对我冷淡,但有时也对我表示出某种情趣,这正说明我们彼此的感情是可以相通的。如若我表现得过分多情,引人注目,反而容易暴露出多余的缺点。我不希望把西厢殿里的那位紫姬,培养成具有这种性格的人。”他心想:“近些日子以来,她想必很寂寞,很想念我吧。我虽然无时不在惦挂着她,但从心情上说,也只是关心一个没有母亲的孤女,无须担心她像情人那般,因久不见面就会埋怨或责难你,这点倒是令人感到宽慰,没有精神负担。”
天全黑了,源氏公子命人将灯火移近跟前,并招来适合于在这种场面出现的侍女们,在他跟前闲聊。其中有一个侍女名叫中纳言君的,早已暗中与公子偷情,公子此刻是在服丧期间,全然不涉及此种关系,众侍女仰望公子,内心中不胜感佩:“公子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啊!”源氏公子便亲切地和她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世间的常事,说:“近来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反而比夫人在世时显得更加不分彼此,亲密相处了。可是一想到今后不能长此下去,心中不免依恋不舍啊!死别固然悲痛,一想到今后的生离,也是令人伤心难受呀。”众侍女听见公子出此感言,无不激动得落泪,其中一侍女说道:“夫人仙逝无法挽回,心中万分悲恸,也无可奈何。可是一想到公子今后行将离开此地,再也见不到您,心里就……”话没说完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公子闻言,觉得众侍女着实可爱又可怜,他说:“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呢,难道你们把我想成是一个薄情人吗?若是有远见的人,定能懂得我的心。不过,人的寿命也是无常的啊!”他说着凝视灯火,只见热泪盈眶,其神态格外美。众侍女中有一个是葵姬特别怜惜的女童,她名叫贵君,双亲全无,孤苦伶仃。源氏公子觉得这女童确实可怜,就对她说:“贵君,今后我来做你的保护人。”贵君放声大哭了起来。贵君内里穿一件短的内衬衫,染的黑色比别人的浓重,上身罩着黑色外衣,下身穿一条黄里带浅黑色的裙子,模样挺可爱。源氏公子对众侍女说:“希望不忘旧情的人,委屈些忍耐眼前的寂寥,不要舍弃这个婴儿,继续留下来工作。夫人已仙逝,踪迹无存,连你们都各散东西的话,家里岂不冷落,无可依靠。”他极力劝说众侍女留下来继续服务,可是众侍女都在想:“唉!只怕日后难得见到您莅临了吧。”众侍女内心中总觉得无着落。
左大臣按照众侍女的各自身份,分别赏给她们一些随身物品,或是一些确实可供留下纪念死者的遗物,一切都低调处理,没有大肆宣扬。
源氏公子暗自想:“我总不能如此忧郁地、成天发呆地生活下去啊!”于是决心进宫参见父皇桐壶院。车子备妥,先行开道者也都聚齐,苍天似乎善解人意,下了一场阵雨。凄风扫枯叶,越刮越猛,在源氏公子身边侍候的众人,一个个都觉得内心涌起一阵悲凉,近日稍得干了一些的衣袖,今天又被泪珠浸透了。源氏公子预定今日出宫后,夜间径直回二条院歇宿,侍从的人们各就各位,有的先行去二条院在那里等候。源氏公子今日离开,并非一去不复返,但是,左大臣府上众人都感到无比悲伤。左大臣和老夫人见到这般情景,心中又新添了一阵叹息和忧愁。
源氏公子给老夫人书写一函:“惟因父皇盼望多时,且有诸多训导,故拟于今日进宫聆听教诲,虽说暂别一时,但回想起迄今的悲惨遭遇,竟能苟且活命至今,不禁感慨万般,心潮汹涌。本应当面拜别,又担心反而会给您增添烦恼,因此就不特地拜别了。”老夫人泪眼模糊,沉浸在极度悲伤中,看不清来函的字迹,也无法回信。因此只有左大臣立即出来送别女婿,他也忍不住悲伤,只顾以袖掩面,在场的众人目睹此场景,无限悲戚。
源氏大将思绪万千,感慨世道无常,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却也能深沉地自我克制,神情显得相当沉着平静,姿态优雅。左大臣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说:“老夫已上了年纪,甚至连一些区区小事,有时也止不住要落泪,何况遭此不幸,泪眼无有干时。思绪纷乱难以控制,举止不免失态,实在不便见人,因此不敢晋见太上皇,烦请贤婿得便时适当将此情况面奏太上皇为盼。老夫年迈,余命无几,不料竟老来痛失爱女,真是苦命啊!”左大臣强作镇静,说了这番话,神情显得非常痛苦。源氏公子也好几次涕泗交流。公子安慰说:“虽然深知世间老少天命无常,这是人世间之常态,可是遇上这种不幸事,内心中所感到的悲伤是无法言喻的啊!小婿定将此情况向父皇禀报,定能得到父皇的体谅的。”左大臣于是催促说:“看来这场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贤婿莫如趁天黑前……”
源氏公子环顾四周,只见围屏后面、距隔扇稍远的空阔处,约莫有三十来名侍女聚拢在那里,她们各自身穿或深或浅的墨色丧服,神态显得非常凄凉、沮丧,令人看了十分心酸。左大臣触景生情,对源氏公子说:“贤婿难以割舍的小公子还留在这里,便中想必会来探视的,这种盼待将成为我们的慰藉。然而不解人意的侍女们,都以为贤婿今日舍弃这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而深感失望,与其说她们为小女的死别而悲伤,莫如说更为日后失去那张曾令人愉快地侍候左右的面影而兴叹,这也是难怪的。往时贤婿与小女相处不甚融洽,老夫总盼有朝一日,会和好起来的,岂料指望终于落空……唉!多么令人惆怅的日暮啊!”说罢又落泪,源氏公子接话说:“这只是见识肤浅者的叹息而已,诚然,昔日总觉得会融洽起来的,从而并不介意,这期间难免有时确实久疏联系,可是如今还有什么理由不常来探望呢?且看我今后的表现吧。”说罢就告辞上路了。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远去后,回到了公子的原居室,只见室内的摆设,一如爱女在世时的模样,可是,而今人去室空,宛如蜕下的蝉壳,好不叫人心酸。围屏前放置的砚台等文房四宝散乱,又有公子弃置的书稿,左大臣把它捡起,眨巴着眼睛来过目。年轻的侍女们看见左大臣的这副模样,在悲伤的氛围中,也不禁露出些许微笑。在这些乱纸堆里,有富有情趣的古诗,既有汉文的古诗,也有日文的和歌。不论是假名的也罢,或是汉字的也好,都用各种新颖奇拔的书体来书写,左大臣不由得赞叹道:“真是一笔有灵气的字迹啊!”说着仰望上空陷入沉思。如此奇才,将与他人结合,多么可惜啊!左大臣又见到源氏公子在“旧枕故衾谁与共”这句诗旁写道:
休戚与共难离去,
冥府芳魂更依依。
而在另一纸上的“霜花白”旁边写道:
夫人作古尘封床,
夜夜孤眠泪珠伴。
还见到在废纸堆里夹着不知是什么时候放的一枝枯萎了的抚子花,也可能是那天给老夫人送信时折下的吧。左大臣把它拿给老夫人看,并说:“对于无法挽回之事,也是无可奈何的。这种可悲的事例,世间并非绝无仅有,也许我们与女儿的缘分浅薄,所以才生出让我们如此悲叹不已的孩子吧。一想到此,我反而怨恨前世造的孽,断了悼念的心思,然而眷恋的情思随着日月的推移,越发深沉,令人难以忍受啊!再加上考虑到这位贤婿大将行将成为别家的人,多么可惜,怎不令我伤心至极。回首往日,我一两天不见到他,或有时往来少些,我就觉得心中郁闷,仿佛家中失去了朝夕的光彩,叫我如何活下去呢?”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侍候于他左右的年长的侍女们,也非常悲伤,不约而同地都哭了起来。不觉间酿成一派凄凉的黄昏景色。年轻的众侍女三五成群,分散在各处,彼此吐露自己感慨良多的伤心事,有的说:“正如公子所说,只要我们好生侍候小公子,寂寥的心境自然会得到安慰。然而把希望寄托在这小遗孤身上,未免太渺茫。”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也有人说:“我暂且先回家一趟,以后再回来吧。”彼此表露依依惜别的心情,各人都觉得拨动心弦的事确实太多了。
源氏公子进宫拜见桐壶院,上皇对他说:“你近来消瘦多了,大概是连续吃素的日子多了的缘故吧。”显露出很心疼的神情,于是在御前赐下丰盛的美食,席间还问长问短,百般关怀。父亲的亲情流露使源氏公子感到万分诚惶诚恐。源氏公子又去晋谒藤壶母后,侍女们难得拜见源氏公子的英姿,藤壶皇后命王命妇传致意之话说:“想必遭此莫大不幸,无限悲痛,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悲情是否淡化些?”源氏公子答曰:“虽知人事无常,但身临其境时,才深深体会到厌烦之事甚多,苦恼万状,心绪缭乱,承蒙不时来鸿慰藉,始得以支撑至今。”源氏公子即使在平时,对这位藤壶皇后也是满怀惆怅,何况此刻,愈发悲痛了。他身穿无纹的大礼袍,里面衬着一件浅墨色的衬袍,帽带卷起,一派服丧期间的朴素装束,那姿影比穿着华丽的盛装更觉优雅。源氏公子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东宫皇太子,为表示思念之意,便问候皇太子的近况如何等,叙话间不觉已是深夜时分,于是告辞,退出皇宫。
二条院里的一处处房间都打扫得十分干净,男仆女侍们都在等候源氏公子回府。级别较高的侍女们都从故里返回,一个赛一个地盛装打扮,源氏公子看了自然联想到左大臣府上的侍女们并排坐着,一个个神情沮丧的模样,不由得可怜起她们来了。
源氏公子换好了衣服,来到了西厢殿看望紫姬。只见她室内的装饰随着季节的变更也换上了冬季的装饰,明亮而新颖,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女和女童的装扮也很得体,这一切都是由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尽心指点、妥善布置,力求万无一失,让人看去觉得十分雅致。紫姬的着装也相当美丽。源氏公子说:“多日不见,竟长成个大人了呀。”说着将小帷幔撩起,仔细端详,但见紫姬腼腆地略微侧向一边,她那含情脉脉的身影,简直美不胜收。源氏公子心想:“在灯光下,她的侧影和她梳的发型,竟和我所魂牵梦萦的那位藤壶皇后一模一样啊!她真的长大成人了。”感到非常高兴。源氏公子走近紫姬身边,对她倾吐别离期间的思念之情。源氏公子说:“这期间的诸多故事,本想向你慢慢述说,但因为都是一些不吉祥的事,我暂且先到那边去休息,以后再来。今后我会始终和你在一起,你也许甚至还会嫌烦哩。”少纳言乳母听见公子这番亲切的谈吐,非常高兴,但心中还是有危机感,她想:“源氏公子于诸多隐蔽处有许多身份高贵的情妇,其中会不会有一个麻烦颇多的人来取代正夫人的位置呢?”这点不禁令她耿耿于怀。
源氏公子回到自己的居室后,命一名叫中将君的侍女给他揉捏脚,接着便睡着了。翌日清晨,源氏公子给住在左大臣家的小公子写了一封信。读了老夫人满纸惆怅的回信,源氏公子心中又涌起无限的悲伤。
此后,源氏公子闲来无事,时而陷入沉思,时而茫然若失,至于悄悄去拈花惹草,也觉得没什么太大意思,因此,他也懒得出门。且说紫姬在各方面的成长都十分理想惬意,看上去她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淑女,再也不觉得年龄不相称了。源氏公子一有机会,就若无其事地尝试着启发她,可是紫姬似乎没有领会而无动于衷。为了排解寂寞和无聊,源氏公子每天都在西厢殿与紫姬下围棋,或做汉字偏旁游戏来打发日子。紫姬天生灵巧,娇艳可爱,即使在不起眼的游戏中,她也能显示出她的聪明才智。在以往的岁月里,源氏公子只把她当作一个可爱的孩子看待,如今心潮涌动,难于控制,虽然也很心疼她,但终究免不了侵犯了她。不过,紫姬自幼与源氏公子十分亲密,别人从旁观察是无法看出什么破绽的,只是有那么一天,公子早早地就起身,而紫姬却迟迟不见起来。众侍女都很担心地说:“小姐为什么还没醒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源氏公子要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前,先将砚盒等文具放进寝榻的围屏内,然后才离去。紫姬在室内无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把头抬了起来,她发现枕边放着一封折叠成结的信,便毫不在意地随手将信打开来看看,只见信上写道:
夜夜共寝习为常,
为何还隔一层衫?
文书运笔似乎很俏皮。紫姬做梦也未曾想到源氏公子竟存此心,可自己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居心可恨的人,竟毫无戒备而只顾真心实意地一味信赖他呢?每想到此就觉得自己实在可怜。
中午时分,源氏公子到西厢殿来,说道:“瞧你似乎很苦恼,是不是心情欠佳?今天也不下棋了,好寂寞哟。”说着往寝榻的围屏内窥探,只见紫姬将衣服连头部也蒙住,还在躺着。侍女们在与寝榻的围屏保持一定的距离处侍候着。源氏公子来到紫姬身边,对她说道:“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不愉快?没想到你会给人添麻烦呀!你这样,侍女们心里恐怕会很纳闷的。”公子说着把蒙头盖着的衣服掀开,只见紫姬浑身是汗,额发也都湿透了。“哎哟!这可怎么得了呀!”公子说着千方百计柔声蜜语哄她,可是紫姬真的非常伤心,她一声也没有回应。“好了好了,你这么伤心,我再也不好意思来见你了。羞煞人啦。”公子满心怨恨地说,他打开砚盒一看,里面没有答歌,因此觉得她是一个情窦未开的、纯洁的少女,更觉得她可爱了。这一天公子成天在紫姬寝榻的围屏内陪伴她、安慰她,可是紫姬的神色表明她的情绪始终没有好起来,源氏公子觉得她越发令人爱怜了。
这天夜晚,官员们送来亥子饼,但因源氏公子还在服丧期间,所以一切从简而不大肆铺张,只给紫姬送去了一只用丝柏的白木片折成的蛮有情趣的盒子,里面装着精心制作的各种色彩的亥子饼。源氏公子看见后,遂来到南面的正殿,把惟光召来,微笑着对他说:“你给我做这样的饼,不必做各种颜色,只要一色的,明日黄昏时分送到,因为今天的日子不惬意。”惟光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机灵人,旋即心领神会公子的意图,无须细问,便郑重其事地答道:“您说得是啊,婚情之始的庆贺,当然要挑选好日子,那么‘子之子’饼要做多少呢?”源氏公子说:“今日的三分之一就行。”惟光完全领会了公子的言外之意,立即去办理。源氏公子觉得“此人办事真利索,是个机灵人”。经办此事,惟光对谁也没有说,基本上是他独自包办一切,在自己老家里亲自做饼。
源氏公子为了取悦紫姬,使尽了全身的解数,他此刻的心情宛如才刚抢来一位小姐一般,束手无策,连自己都觉得挺滑稽的。多年来一直都觉得她很可爱,然而哪儿比得上此刻爱她的心情,恐怕连只鳞片爪都不及,人心真是难以驾驭啊!源氏公子觉得如今要他一夜见不着她,他都受不了。
按照源氏公子的吩咐所制作的饼,惟光及时于第三天的深夜时分悄悄地送来了,他还细腻地考虑到:“少纳言乳母是个年长者,倘若托她送去,也许紫姬会觉得难以为情。”于是他就把少纳言乳母的女儿阿办叫来,对她说:“你悄悄地把这个送给小姐。”说着拿出一个香盒子给她,并说:“这是庆贺的礼品,你要准确无误地放在小姐的枕上。千万要小心,决不能不当回事。”阿办觉得有点奇怪,她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当回事。”说着把香盒子接了过来。惟光说:“真的,今天忌讳的字句可不能说,要谨慎啊。”阿办说:“我在小姐面前,才不会说这种话呢。”阿办还年轻,还不懂得领会更深层的意思,她无心无意地将香盒子从寝榻围屏处伸进去,放在紫姬的枕边,此后的事就是源氏公子照例运用巧妙的语言,告诉紫姬这饼的意义了。其余的侍女都不了解实情,到了第二天清晨要把这个香盒子撤下来的时候,才有几个近身侍候的侍女明白过来,他们两人已成亲了。惟光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只见香盒子里装的盛饼的盘子是带腿的,盘子腿上的雕刻精美,饼的形状格外别致,饼的摆设形式也饶有情趣。少纳言乳母没有想到源氏公子竟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办事,不胜感激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起源氏公子平素无微不至地关爱紫姬,用心周到的那份情怀,不禁感动得热泪潸潸。然而侍女们却私下低声地议论说:“话虽如此,嗨!这种事情,只需悄悄地吩咐我们办就好了。那个惟光此刻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此后,源氏公子不论是进宫,或是去参谒父皇,时间哪怕是短暂的,心思也总是平静不下来,紫姬那可爱的面影总是在自己的眼前闪现,连公子自己都觉得“恋心真是不可思议呀”!源氏公子此前曾交往过的诸多情人,都纷纷从各处来函倾吐怨恨的哀情。其中也有公子割舍不了的人。然而如今枕边新人娇嫩可爱,此刻的心情真是“怎堪一夜不共枕”。源氏公子一门心思只惦挂着紫姬,因此也就懒得出门,并且还总是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他给诸多情人的回信中只是说:“人世间令人忧心的事繁多,待伤心事稍许淡忘时,当再造访。”就这样度日。
却说当今皇上的母后弘徽殿女御,她的六妹栉笥姬,自从那夜与源氏大将邂逅之后,一心只想念他。她父亲右大臣说:“其实嘛,这样也很好。他失去了那样一位尊贵的夫人,我依女儿之愿,将女儿许配给他,也无可非议吧。”但是,弘徽殿太后非常憎恨源氏公子,她主张:“送妹妹进宫侍奉,地位更高,有何不好。”于是,极力劝说妹妹进宫侍奉。
至于源氏公子方面,他并没有把胧月夜当一般人看待,因此传闻说她将进宫侍奉,也觉得可惜,但是眼下源氏公子无心移情别恋,他想:“人生苦短,今后我决心只专心爱紫姬一人,免得招来他人的怨恨。”他回想起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更觉可怕,决心引以为戒。接着又想:“那位六条妃子,自己虽然觉得她着实可怜,但是真要娶她为妻,感觉上难免有所隔阂,莫如保持像近年来的交往,每逢有机会可以彼此叙谈,相互获得慰藉,倒也不错。”自己对她的感情,毕竟还是难以完全割舍的。
且说紫姬,源氏公子心想:“自从紫姬迁至此处来,至今世人都还不晓得紫姬是个什么出身什么秉性的人,似乎没把她当尊贵者看待,我不妨借此机会告诉她父亲兵部卿亲王。”源氏公子为紫姬举办着裳仪式。尽管没有大肆铺张,四处张扬,但是场面十分讲究,其诚挚的用心可谓无与伦比。可是紫姬却表现得格外冷淡,因为她觉得多年来她万事都信赖他,总是缠着他,却没有想到他的心竟是龌龊的,她十分后悔自己过分天真,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一眼。源氏公子百般逗她开心,她也没领情,只觉得厌烦,心情非常郁闷,与过去的她简直形同另外一个人。源氏公子见她这副神情,觉得她既可怜又非常可爱,公子说:“多年来我是那么死心塌地地疼爱你,你不以为‘**只缘恋更深’,竟神色郁郁,令我好伤心。”公子吐露满腔的委屈,这一年就在委屈氛围中过去了。
大年初一,源氏公子按惯例前往桐壶院,向父皇拜年,接着去当今皇上朱雀天皇和东宫冷泉院等处,然后退出大殿,来到左大臣宅邸。左大臣不顾新年须图个吉利,而只顾与家属追思已故葵姬在世时的诸多往事,勾起满怀的寂寞和悲伤。正在此时,源氏公子来了,左大臣一直强忍住悲伤,然而终于压抑不住,无限悲伤涌上心头。源氏公子也许是由于年龄又增长了一岁的缘故,仪表显得更加庄重,容貌比以前愈发俊秀了。公子从左大臣那里退出后,走进已故妻子葵姬的居室内,侍女们前来迎接公子,她们都很怀念公子,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源氏公子看了看小公子夕雾,夕雾也长大了许多,总是微笑着,令人十分爱怜。孩子的眼梢、嘴角都酷似东宫皇太子。源氏公子心感内疚地想:“别人看了恐怕都会起疑心吧。”室内的摆设布置,与过去别无二致。衣架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新的衣裳,只是没有挂女子衣衫,但觉美中不足,令人感到怅然。
老夫人令侍女传话说:“今日过年,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公子来了,我反而难以压抑自己的感情……”接着又说:“我按小女在世时的惯例,给公子做好了新的服装,不过由于近月来,泪眼模糊,挑选的色泽未必符合公子之所望。不过,惟独今日务请公子不嫌简陋,换上新装。”除了挂在衣架上的新服装之外,还送来特意为公子今天换新装而精心制作的一整套正服衣裳,包括内衬袍,不论是色泽还是织工都是上乘的、异乎寻常的。如此深情厚意,怎能等闲视之,源氏公子立即换上了这套正服新装。公子心想:“如若我今天不前来问候,岳父岳母该不知多么失望。”念及此,公子心里很难过。于是致谢说:“春天来了,该首先前来问安,只是万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正是:
新年新装色泽艳,
着装落泪情不变。
情思潮涌难抑制啊!”老夫人答歌曰:
新岁即令复又新,
老泪纵横难自禁。
莫非他们都陷入了徒劳或糊涂的悲叹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