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花宴(1 / 1)

源氏物语 紫式部 2942 字 2个月前

第八回 花宴

二月二十日过后,天皇于南殿举办赏樱花宴。藤壶皇后和弘徽殿女御所生的东宫皇太子则安排坐在天皇御座的左右两侧。藤壶皇后和东宫皇太子都前来出席了。弘徽殿女御平素每当看到藤壶皇后占上风时,心中总是很不愉快,因而尽量避免和她同席。今天举办的是很有看头的赏樱花宴,怎舍得放弃,尽管知道藤壶皇后坐在上席,她还是强忍住怒火,前来出席了。

当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鸟语啁啾,令人身心愉悦,诸亲王、公卿们以及擅长诗道者,都应邀赴宴,探韵赋诗。源氏宰相宣称:“臣探得了‘春’字韵。”源氏宰相连报韵字的声音都格外动听,非同凡响。接着是头中将,人们的目光很自然地会将此二人两相对比,尽管头中将在精神上不知有多么紧张,但他也毫不逊色,只见他沉着冷静,在声调语气的运用上也恰到好处,十分卓越。其他众人看到源氏公子那压倒群英的姿容,有不少人望之胆怯,自惭形秽,更何况品位稍低的文人们,看到天皇和皇太子的才学都格外优秀,再加上当今盛世,精于诗文之道的贤能者众多,自愧弗如。在这天空万里无云,明朗开阔的御前的庭院里,探韵赋诗本身虽然并不困难,但是要迈步上前去探韵,总觉得望而却步,不知如何是好。至于年迈的文章博士们,装扮奇异,显得寒碜,不过他们习惯于应对这种场面,颇能处之泰然。这种种状况,天皇都饶有兴味地看在眼里。

舞乐诸事,更无须赘言,万事早已准备停当。渐渐到了夕阳返照时分,开始表演《春莺啭》舞,舞姿相当美妙,皇太子联想起去年秋天举办的红叶贺宴席上,源氏公子表演的《青海波》舞的美姿,遂赐一枝花给他插在冠上,并恳切地希望他再表演一次。源氏公子盛情难却,于是站起身来,缓缓地扬起衣袖,翩翩起舞,仅只表演一段以答所望,那舞姿之动人,简直无法比喻。左大臣看了感动得落泪,以至往日对源氏公子薄情待自己女儿葵姬的那份怨恨都忘却了。左大臣遂问道:“头中将在哪儿?快上来。”于是头中将便上前表演《柳花苑》舞。舞蹈的时间比源氏公子的稍微长些,而且格外用心去发挥自己的精湛技艺,也许他已估计到会出现这种场面,而早就有思想准备吧。他的表演相当精彩,因此天皇恩赐给他一袭御衣,人们都认为这的确是罕见的例外。接着是诸公卿不按顺序上场献舞,不过此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起舞者舞姿之优劣实在难以分辨清楚了。

在朗诵诗歌时,朗诵师也无法把源氏公子所作的汉诗顺溜地一口气朗诵完毕,因为每朗诵一句,盛赞声不已。精于此道的文章博士们也都衷心悦服了。以往每遇这种场合,天皇首先就让源氏公子赋诗,以增添现场的光彩。今天源氏公子的诗作出类拔萃,天皇内心的喜悦更是非同寻常。

藤壶皇后看见源氏公子如此才华出众,暗自想道:“东宫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如此嫉恨源氏公子,真不可思议。但反观自己如此怜惜他的才华美姿,也实在令人忧心忡忡啊!”她情不自禁地反躬自省,内心中暗自吟咏:

倘能寻常赏花姿,

露珠何须忧心思。

她的这首心中暗咏的歌,不知为什么竟然泄露到世间了呢?!

御宴进行至深夜才散席。公卿们纷纷告退。藤壶皇后和东宫皇太子也各自起驾回宫。

明月当空,四周宁静,一派情趣浓重的夜景。源氏公子已有几分醉意,觉得如此美好的夜晚,怎能让它徒然度过。他心想:“正好殿上的值宿人都已沉睡,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深夜里,说不定会有良机与藤壶皇后相遇呢。”于是悄悄地往藤壶院那一带走去窥探情况,但是可借助引路的王命妇等人所居处的房门已紧闭,无计可施,只有叹息,却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遂走到弘徽殿的游廊上,只见第三道门还没有关上。

御宴散席后,弘徽殿女御直接赴宫中值宿,因此留守此间的侍女似乎不多。深处拉门的插销也没有插上,寂静无人声。源氏公子心想:“世间女子犯错误,大概都是缘于门禁不严导致的吧。”他静悄悄地迈入门槛,往深处窥视,侍女们大概都入睡了。蓦地传来朝气蓬勃且亮丽的声音,听来可以断定绝非寻常女子的娇声,只见这女子一边吟诵“朦胧月夜美无比”,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源氏心中暗喜,待她走近时,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衣袖。那女子吓了一跳,露出害怕的神色,说:“哎呀,真讨厌!你是谁?”源氏公子说:“有什么可讨厌的呢?!”遂吟歌曰:

感知情趣月夜深,

非是朦胧宿缘真。

源氏公子吟罢,从容地将她抱进房内放下,并把拉门关严。这女子因事出意外,顿时手足无措,那茫茫然的神态美得着实令人向往,可爱极了。她哆嗦地说:“这里有个怪人!”源氏公子说:“谁都会容忍我的,你喊人来也没有用,还是安静些吧。”女子从对方的声音断定此人肯定是源氏公子,心中多少也获得些许安慰。她虽然感到困惑,但又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知风趣的女子。源氏公子这天可能喝得过多了些,醉意正兴,举止有些异乎寻常,他觉得就这样放过这女子,太可惜了,加上这女子又是个未经世故、娇媚温柔的女子,她大

概也不知道如何坚决拒绝的缘故吧,两人终于就此结了缘。源氏公子沉湎在女子可爱的气息里,但良宵恨短,不久天色渐明,心中不禁怅怅。更何况这女子显得乱了方寸,露出苦恼万状的神色。源氏对她说道:“请教芳名,否则日后无法联系,想必你也不愿就此断绝联系吧。”女子答歌曰:

侬若薄命归黄泉,

探寻荒冢君可愿。

她作答时的模样十分娇媚妖艳。源氏公子说:“说得有理,我失言了。”遂吟歌曰:

“不顾寒露觅芳踪,

世诼宛如竹林风。

你若不嫌世诼纷纷,何苦顾忌我呢,莫非想隐瞒下去不告诉我芳名吗?”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不觉已天明。侍女们陆续醒来,前往宫中迎接弘徽殿女御,走廊上人来人往,颇为繁忙。源氏公子无奈,只好与那女子交换了一把扇子,作为日后联系的凭证,就离去了。

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值宿所桐壶院内侍女众多,有些人已经醒来,看见源氏公子一大早就回来,她们彼此推搡,故意装睡,交头接耳说:“哎哟,到处拈花惹草,好辛苦啊!”源氏公子走进内室,躺了下来却不能成眠,他寻思:“她真是个可爱的美人啊!她肯定是弘徽殿女御诸位妹妹中的一个吧,她还是个未经世故的处女,也许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吧。听说她的姐姐即帅皇子的夫人以及头中将所不中意的夫人四女公子,都是美人呐。倘使她是五或六女公子中的一个,那就更加有意思了。六女公子已由她父亲右大臣许配给东宫皇太子,如若她就是此人,那么自己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啦。她们姐妹多,究竟谁是谁,不易分清,要想弄清恐怕也相当麻烦。看样子,此女子也不想就此一别即告终,可是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以后如何联系呢?”他思绪万千,可能是所有的心思都被她吸引住了。与弘徽殿门户不严紧,使人有空子可钻的情况相比,藤壶院这边门禁格外森严,难以靠近。相形之下,源氏公子觉得藤壶皇后是个深谋远虑、有修养、无与伦比的可敬佩的人。

次日,继大宴之后又举办了小宴,一整天在繁忙中度过了。源氏公子在筵席上弹筝。今日的小宴比昨日的大宴更显风流,饶有趣味。藤壶皇后于破晓时分进宫侍候天皇去了,因此有关这方面的事,源氏公子毫无思考的余地。源氏公子想起,昨日朦胧残月中邂逅的那女子,想必已经从宫中出来了吧?于是派遣两名一向机灵行事的侍臣良清和惟光前去窥探情况如何。源氏公子本人也从御前退出回到住处。这时,两名被派去的侍臣回来禀报说:“刚才隐蔽在背阴处的车子,现在已从北门出去了。在诸多女御和更衣的娘家众人中,右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四位少将和右中弁都急忙着出来,想必是为相送弘徽殿女御从宫中退出吧,我们清楚地看见有许多美貌的女子作陪,共乘坐三辆车子呢。”源氏公子听了不禁心中一激动,暗自想道:“那位淑女肯定会在那些车子里。如何才能了解到她是其中的哪位小姐呢?或许她父亲已闻知此事,莫如大大方方正式请求当他的女婿,这样做不知可行否。不过,不知此女子人品如何,在情况不明的条件下,贸然求婚岂不荒唐,可是不刨根问底她到底是谁而就此作罢,未免太遗憾了,该如何是好啊?!”他苦恼万状,无计可施,陷入沉思却茫无头绪地躺了下来。

源氏公子蓦地想起了紫姬:“住二条院的年幼的紫姬这阵子不知该有多么寂寞、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我多日来一直住在宫中,没有回二条院去,她肯定是郁郁寡欢了。”源氏公子脑海里浮现出紫姬那可爱的姿影。

源氏公子拿出那把交换的作为凭证的扇子来,展开一看,只见扇子两边的大扇骨上饰有三枚重叠着的樱花模样的薄纸饰物,色彩浓重的一面,有用泥金画的朦胧月儿,月影倒映水中,其意趣平平,然而它是佳人惯用的物品,那就另有一番亲切感渗透其中。那位吟咏“探寻荒冢君可愿”的淑女的面影总在他内心中旋荡,于是,源氏公子在扇面上书写一首歌曰:

黎明残月何处觅,

无限惆怅心孤寂。

书毕,将扇子收好。

源氏公子觉得久疏造访左大臣宅邸,但又可怜那年幼的紫姬,于是决定先去安慰她一下,遂赴二条院去了。每次源氏公子看见紫姬,都觉得她长得愈发标致,越发娇媚了。尤其是她那聪明伶俐的天分更为突出,真可谓完美无缺,完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心愿去塑造她,并教养她成才。只是源氏公子感到于心不安的是,仅仅由男子一手来教养,将来她的性情会不会缺少含蓄和温柔呢?

源氏公子把近日来在宫中所见的一些情况讲述给紫姬听,又教她弹琴,陪伴她度过一整天,傍黑才准备出门,紫姬见状说:“又要走吗?”她心中虽然感到不痛快,但是,现在已经很习惯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味缠住公子不让他走。

源氏公子到了左大臣宅邸,葵姬照例没有立即出来迎接。源氏公子寂寞无聊,浮想联翩,信手抚筝,吟唱催马乐《贯河》:“……无有一夜得安眠……”正在此时,左大臣前来,他与源氏公子谈论先前在赏花的御宴上一些有趣的事。左大臣说:“老夫已届高龄,侍奉过四朝贤明君王,可算是有些阅历者,却未曾

见过像今次那样:诗文方面呈现才气横溢,秀雅非凡,舞蹈和音乐方面亦呈尽善尽美,无懈可击。观赏此情景,不由得产生可延年益寿之感。现今盛世文运辉煌,各行道皆人才济济,加之贤婿精通诸技艺,又有所准备,各行专家一应俱全方能如此吧。连我这老翁亦跃跃欲试,随之起舞呐。”

源氏公子回应说:“其实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只因责任在身,但求善尽其职,四处寻求贤师高手前来赴会而已。从当天表演的万般技艺来看,惟有头中将表演之《柳花苑》最能成为后世之典范,更何况当此盛世之春,岳父大人如若翩跹起舞,那就更为天下增光了。”

这时,左中弁和头中将等人都来了,他们背靠栏杆,各持所好乐器合奏了起来,曲调优雅,乐声缭绕,着实富有情趣。

且说,黎明残月下的那位淑女,回想起那天在朦胧残月中发生的那桩事,宛如一场无常的梦,便唉声叹气,陷入沉思。她已许配给东宫皇太子,预定于四月间进东宫完婚,她苦恼万状,无法消愁解闷。源氏公子这方也并非全然无法打听清楚,只是不确切知道此淑女是弘徽殿女御姐妹中的哪一位,尤其是平素这家人憎恨源氏,倘若贸然前去求婚,名声也不好,缘此源氏公子也很烦闷。

三月二十日过后,右大臣家举办赛箭会,邀请了众多公卿和亲王前来赴会参加赛箭以联络感情,接着就举行观赏藤花之宴。此时,樱花盛开的季节已过,落后于季节而晚开的两株樱花树,仿佛善解古歌所云“众芳凋落山樱粲”之意趣,展现其烂漫的姿态,真是情趣十足。右大臣家最近新建了一座殿宇,以供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公主们举行着裳仪式之用,精心装饰得富丽堂皇。他家十分讲究排场,一切设备都追求新颖时髦。右大臣前几天在宫中遇见源氏公子时,已亲自邀请他参加今天的盛会,但又生怕他今天不来,会使今天的赛箭赏花盛宴失色而生遗憾,遂派其儿子四位少将前去迎接源氏公子,并附歌一首曰:

我家藤花非寻常,

焉能不待君来赏。

此时源氏公子恰巧身在宫中,遂将此歌呈给父皇御览,父皇阅毕笑着说:“他好得意哟。”接着又说:“他特地派人来接你,你该快些去才好。女御所生的公主们都在他家长大,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来对待的。”

源氏公子整装打扮了一番,直到日暮时分,右大臣家人等得好心焦:“怎么还不来呀?!”就在此时,只见源氏公子姗姗来迟。他身穿一件白色透粉红花色的唐绫质地的贵族便服,内里穿一件染成浅紫色的衬袍,衬袍后身拖着长长的下摆,他的这身装束夹在众多身穿色泽固定的大礼服袍子的公卿贵族之间,显然呈现出一派风流潇洒的皇子的优雅的风采,大家都肃然起敬。源氏公子从容大度地入座,他的神采确实特别超群出众。源氏公子之美,甚至压倒了宴会主人颇感自豪的自家所栽的花之色香,相形之下,反而令人减低了赏花的兴趣。

当天的管弦乐演奏得相当精彩。夜色渐深时分,源氏公子被劝酒,喝得酩酊大醉,他佯装颇难受的样子,悄悄地离开了坐席。

长公主和三公主在正殿里。源氏公子来到正殿东面的房门口,凭依在那里。正殿的房檐前,藤花盛开,为了赏花,正殿朝这面的格子门都开着,众侍女麇集在门前。她们仿佛有意将衣袖和裙裾露出门帘外,宛如正月十四、十五日举行男踏歌时那样。这种姿态令人感到与今天举办的私宴氛围很不协调,源氏公子不由得想起藤壶院一带的情景,觉得那里很幽静、雅致。

“我身体微感不适,而人们一味殷勤劝酒,实在穷于应付,因而冒昧躲到这边来,能否让我哪怕在背阴处躲一躲?”源氏公子说着掀起旁门的帘子蒙住上身,刚想迈进屋里,只听见有个女子说:“哟,这可麻烦啦,身份卑微者才借故向高贵者攀缘呐。”看上去,说话人的神采虽然显得不甚庄重,但也并非一般的年轻侍女,可以断定她是个气派高贵而美丽的淑女。

室内飘荡着一股薰香味,烟雾弥漫。从众多侍女行动中发出衣裳摩擦的窸窣声等,可见她们的着装质地的确是特别华贵,在举止方面,总的来说,缺乏含蓄庄重的风情和深度,呈现嗜好潮流、追赶时髦的家风。这些身份高贵的公主、贵族小姐们,大概是为了观看射箭和赏花,才占据了这靠门口的地方吧。在这种场合源氏公子理应有所控制,稳重些才是,可是他的花心却为眼前这般艳丽的情趣所动,情不自禁地琢磨着:“不知哪一位是那位黎明月下的女子。”他的心怦怦直跳,扬声说:“扇子被盗了,可真倒霉啊!”说着,将身子靠在门旁望了望。只听见有一女子回答说:“原来是个奇怪的高丽人呀!”一听此言便知该女子显然是个不知底细的人。帷幔后面还有另一个女子,她缄默不答,只是不时在叹息。源氏公子挨近此女子,隔着帷幔握住了她的手,吟道:

“欲见朦胧月下人,

进入佐山竟迷途。

这是为什么呢?”他用揣测的口吻说此话,女子忍不住答道:

只要诚心来相许,

安能迷途叹唏嘘。

听这声音,显然就是那天邂逅的那个女子。源氏公子万分欣喜,只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