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信条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教育家蔡元培说:“学生如不爱国,是教育的最大失败。”
日本侵华战争,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与生命的载体,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下去?从长沙到昆明,九年之中,西南联大学生有三次从军抗日的热潮。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在1944年。在西南联大纪念碑碑阴上面,由当年校志委员会纂列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以来从军学生题名”,列名者有八百三十二人,实际不止此数。全校先后有一千一百多名学生参加抗战,其中有牺牲的烈士。联大学生前后八千名,参军人数占百分之十一。
从军学子,有人飞行于驼峰航线,出生入死;有人参加了芷江受降,百感交集。他们的踪迹遍布中国抗战的多个战场。一部分从军的学子,胜利后没有脱离军籍,在收复台湾时登岛了。更多的人们则在胜利后“解甲归学”,重返校园。这个庞大的人群,这桩宏伟的功绩,日后却从社会上消失了。建国后,留在大陆的从军者蒙受各种政治罪名和磨难。当年“为国而战”,到后半生却成为一段难言之隐。谁能想到,在漫长的岁月中,学子们这段奉献与牺牲的经历,竟然会化为一页沉重的历史。
对于联大学子,战争生活是一次思想的炼狱。战争催化了他们的思考,积淀和提升了他们的家国情怀。这些当年从军学子被长期分隔在“两岸”,到今天却有一种殊途同归的倾向:反对民族分裂,渴望人性尊严、民主进步与人类和平。他们寄希望于“振兴中华”。
孔令晟(台湾):“优秀的都去当兵了”
在台北宁福楼的联大校友聚会上,我见到孔令晟学长。孔学长身躯凛凛,仪容威严。他是联大人中从军最早的学子。他说:“我入学是民国二十四年,化学系的。”我赠送他一套《西南联大启示录》,他说:“这个是很好的东西。”
在长沙的时候,日寇节节逼近,学校都被日机轰炸了。师生们曾经进行过“读书”还是战斗的讨论。这时候有一批学生走了,孔说:“我没有到昆明,我们先到长沙。我在长沙临时大学参加抗战走了,那时候离开的人很多,都是很优秀的。”
孔学长强调:“我们那一代优秀的都出去当兵去了。凡是优秀的都出去当兵了。”
这种情形,我有经历体会。在每一代人中,当挑战来临,最先站出去的,作出实际反应的,总是那些最优秀的人。最先牺牲的也是他们。还来不及成为社会的主宰和中心,他们就去了,将青春的生命瞬间燃烧,将世界留给那些中庸的、后觉的人们。在文学作品中和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如此。苦难和考验最先选择的总是那些优秀者,他们比任何精英都纯粹。
冯钟豫学长说,在长沙时“很多人从军去了。那时候从军的一个路线,就是从长沙一直到江西,那里有一个工兵学校,就是有很多学工程的人到了工兵学校去了”。但孔学长说:“我们不是去军校而是去打仗。”他一离开课堂就到了前线。在战火中从军的这些人来不及仔细思量,更不作任何后路之虑,他们为拯救这个民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孔令晟从此终身军职,他后来做到台湾警察总署的署长。最著名的是,他做过蒋介石的侍卫长,并被誉为“忠诚侍卫长”。
和孔学长面对面地坐着,我的话他常常听不明。原来,他有一侧的听力不行。这是当年他参战抗击日寇时,所留下的创伤。他说:
我在指挥所,一个炮弹炸下来,伤亡很重……以后慢慢恢复了。当时听不到,我的耳朵是一群炮弹炸下来聋的,当时就聋了,以后慢慢恢复了。恢复还是不行,因为一直在前线。
他的夫人陪同一旁,接口道:“我跟你讲,我们家里电话要多响几声,一个是耳朵听不见,一个耳朵听
得见脚不好,走得慢。往往我到电话旁边就挂断了。”孔夫人告诉我,他们正在收拾行装,马上女儿过来,就要出门去上海看病。女儿交代过,爸爸这几天不要接受任何采访,准备好病历资料。但孔学长说“见见同学”,还是来了。席上,孔夫人不要让他讲话。但孔学长还是站起来,接过了话筒。
他说:“过去到现在我的话讲得太多了,所以我现在在今天的目前的政治的变化之下,我是尽量的不讲话了。因为我是不满意目前的状况的。”
我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女儿如此交代。孔令晟地位很高,却是一个直言的人。他不忌讳自己与潮流不合的观点,不怕与现实发生冲突。然而台湾的形势却并不单纯。在陈水扁执政的这十年里,诸多的国民党老人非常郁闷。当“台独”势力猖獗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对台湾的前途,对整个中国的命运重新思考。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分裂。
那天的最大收获,应该是席间听到孔学长的一番话,襟怀可钦:“我是展望未来的。因为我感觉到,我们在五四运动的那个时代,是爱国、文化的……这是一个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中国——不是台湾,对整个中华民族、对世界是有很大影响的。那么我是基于这个——因为各位晓得,我有国际上的关系,我是要讲这个话的人:21世纪的下半叶,我希望是中国的世纪。”
孔令晟说,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期望”、“最后的一句话”。我感觉,他那天来到聚会上,就是要把这句话告诉我们,让我们带到大陆的。在我将赴台前,有联大校友对我说:孔令晟不会见你的。他对大陆很敌对,是一个顽固派。所谓大陆式的思维,也该接受海浪的冲洗了。他们的这些老同学,经历了台湾社会的急剧变革,又纵观国际风云,早已经不是当年风景。
鲁迅诗云:“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