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八年,梅贻琦是实际的西南联大校长。他将自己的职责定为:维护校园现有的秩序与章程;维持校园生存所必须的物质支持;抵挡和消解社会因素和统治上层对校园的不利干预和危害。梅校长最主要的工作,一是四处找资金以维系校园生存,一是应付中央政府的各种干预,化解他们对学校的不满,因为最主要的资金和支持来自政府。至于校园内部,梅校长自有强大的依托系统,那就是完善的秩序与章程,教授会和评议会是执行和监督机构。
西南联大的组织结构好比是一个洋葱头。它每一层的味道、性质完全一样,一直剥到中心,最后一层仍是“洋葱”。这个“洋葱皮”和“洋葱心”是教授,里里外外都是教授,没有阻隔,教授群体的层次构建了这个学校。
而后来的大学,好比是一个坚果,外状有皮、茸毛、干硬的果壳。行政、教务、后勤,非教学人员很多。中心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机构,是一个坚硬尖锐的内核,它是主宰。而教授被人们忽视,长期以来地位和作用都不如前面的各种人群。
坚果的毛、壳、核肉各有质的区分,是异质组合;而洋葱式的结构是无法分离的,是同质组合。前者是权力集中的产物,后者是民主系统化的模式。
完善的流程
“教授治校”
“教授治校”是西南联大的“重头戏”。梅祖彦简述“教授治校”:
民主办学,当然有一条就是教授治校。当时是有一个教授会,就好像是一个议会,重大的事情都要教授会通过。教授会里面再选出来一些教授,就是资历比较深的,对管理工作比较有经验的,这十几个人成立一个叫评议会的。评议会就有点像常务委员会。这两个机构都可以决定学校重大事件的权力,例如聘任教授、管理学校、制订学校的教育方针等等。那么校长、教务长、秘书长这些行政官员,在学校里面实际上是公仆,是执行教授委员会的决议。所以这确实是教授治校。
我有幸采访他多次。有些内容是他反复谈的。“抗战前的清华、北大、南开以及战时的西南联大,从校长、教务长,到秘书长、训导长以及各系的系主任、图书馆馆长等等,都是一个人,没有副职。”那一代的教授,以教育事业为使命。他们才能全面地从教务、行政到社会关系的处理,都有良好的素养和实践经验;再加上他们的人望、人脉,可谓是对内得心应手,对外渠道通达。其中一些人还具有从政的资历,达到了国际化的水平。
那时学生和教师的比例比现在大得多,就是一个老师要管很多学生,但是他是一个人。那个时候工作关系是比较简单的。虽然国民党政府也有很多教条,层层地管辖你,但是和现在我们的政府部门,不说其他的,就说学校吧,我觉得那时候还是宽松得多。它只宣传三民主义和“一党治国”,它不深入到每一个部门管理。所以校长、教授主要只管教学,稍稍管一部分生活。不像现在清华大学的校长,要从头到尾统统管起来。
现在学校领导的工作量比那个时候是重了很多,所以他非得有很多副手不可。老讲精简机构、精简人,但是因为体制的缘故,它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好多社会上做的事情都是单位做,所以弄得机构臃肿。
那个时候校长、教授们虽然辛苦,一个教授要教好几门功课,还要管几个委员会,但他们能够深入到学生里面,深入到行政的各个方面,所以他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儿。虽然他们很辛苦,但是他们很了解情况。
虽然辛苦,但他们是学校的真正主人,学校是他们的事业。梅祖彦说:“现在我们的教授不了解学校的情况,因为不需要我们去管,我们说了话也没有用。所以我们就只管教书。”“只管教书”,不是育人的态度,而是“当差”的态度。
沈克琦:“包括课程的设置,教学怎么搞,这些都是由教授来定,就教学管理来讲是很严格的。”梅贻琦治校直接依靠教授群体。学校有教授会和教授评议会,使得所有的事情都能科学地过滤、评估,从而得出负责的结论。比起依靠一般毫无学术阅历的行政人员在那里做主,一切显然要合理得多、人文得多,层次也高得多。
赵宝煦说:
西南联大,首先是教授治校。教授治校它还是民主的。你看蔡元培办中央研究院,后来弄到台湾去,它也是教授民主评定。这个民主,首先有一个条件,你这个领导者得相信人。
在北京大学的档案馆里,我看到了保存下来的西南联大教授会记录,关于征地建校舍、关于招收学生、关于聘请教员等等的会议,后面都有参会教授们的亲笔签名,表示他们对这项决议的态度与责任。
教授会议记录是大学民主管理最真实的写照。
我想,关于当年刘文典如何被解聘,以及钱锺书在上海延误了学校课时,是他自己辞职还是由校方解聘,是否有梅校长的挽留电文等等,都可以在这些教授会议的记录中找到确凿的答案。因为在这里面是连一次募捐和一次补考都不会漏记的。
西南联大结束后,这批资料和档案被从昆明带回,由北大和清华分别管理:资料在北大,档案在清华。它们是西南联大在昆明九年最详尽、最真实、最全面的历史记录。
台北校友易君博先生说:
联大教授有两种个性特征,他们在校内是“教授治校”,在校外是“教授论政”,所以他们有很高的威望。你看张奚若教授是教授论政的典型。而教授治校跟梅先生有关系。
在当时“教授治校”并不被国民政府的教育部认可,一直到台湾李登辉时代,才重修“大学法”,纳入了民主治校的精神。梅祖彦说:“当时教育部的意思是要校长治校、教授治学。就是你们只管教书,不要管大事。这个中间也有些矛盾。清华还是很能够坚持教授治校这个制度的。”
教授治校,保证学校权力集中用于教学事业,不被其他目的异化。教授治校,是在一个文化精神十分透明、价值观念纯净一致的环境中行之有效的体制。教授们“为人师表”的人品和相互监督,例如刘文典的被解聘,表明教授们不允许滥用学术名声破坏公德的准则。
易君博先生说“教授议政”在不同时代都存在风险。
那时候教授是论政的,很多话都是联大张奚若讲的。因为当时认为蒋介石的态度太滥,认为这是不好的道路,所以张奚若不断地批评。他是当时的国会参政员。他批评政府有很多缺点,很激烈的。有些时候是他做主席,有些时候是张伯苓先生做。
蒋先生就说:你不要讲了。张教授说:我今天要讲,我只讲这一次。然后他就回到昆明,不去了。所以,以后就跟重庆政府关系弄得很不好,他几乎就不到重庆去了。
批评时政,所得到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闻一多先生讲得很多,吴晗讲得很多,还有李公朴,他是社会人士。他们这几个人讲话批评政府,相当厉害。所以政府就用不好的办法对付他们,最终丧命。
我有一个感想,教授校内“治校”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校外论政”,应该有一个适可而止的办法。不然你一个血肉之躯去对抗这样一个不理性的政府,那是很糟糕的。
在台的这些老校友,对于政治已经持一种淡定态度,他们历经沧桑,讲起话来比较客观,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一种倾向。易君博学长关于“教授论政”的思考,对于校园与政治的关系,是经过血的教训而得出的理性思考。
台湾新竹清华陈文村校长对我说,他们马上要进行新一轮的校长评选。人选从全球推荐,有一个校内的评估会,通过之后,再上报教育部,而不是由政府直接强加给学校的。
“教授治校”在大陆曾经被批判,一直以为禁区。然而今年温家宝总理在“两会”的记者招待会上所言,却令人振奋。温总理说,既然村民们能够自己选举和管理好一个村子,那么相信人民也能民主选举和管理好一个县,以此类推,则中国的民主进程希望并不遥远。
那么,一群高级知识分子能不能通过民主选举,管理好自己安身立命的学校呢?
刘文典被解聘
刘文典是中国学界中一个不会被忘记的人物。我听父亲说过,刘文典在昆明讲堂讲《红楼梦》,轰动昆明。
刘文典与当时总统蒋介石的那一段冲突,更是传颂文坛,经久不衰。神采应答,举止细末,无不被渲染入骨。狷介之士,性情才华别具风格,学识见地堪为翘楚。当年自由选课,他的课学生最满。
而西南联大解聘刘文典,也是教授们作出的决定。校友郑道津回忆:
联大教师当中,和我关系比较特殊的是刘文典。刘文典是安徽人,我父亲是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我父亲在清末是留学日本的,又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民国初年安徽的一些军政人物,就同我父亲建立了一些关系。当时安徽早期的一些人物,和我上一辈有关系。
因一步走错,刘文典被西南联大国文系解聘。
他那年休假,可以出国了。当时那种情况下,出国也不容易,加上他有鸦片的嗜好了,等于是特许他抽鸦片。那个时候鸦片非常贵,以他教授的工资,很难维持鸦片的嗜好。这个时候,他结交了云南的一些富商,这些人送他一些钱。
郑道津为地下党工作。他说,当年刘文典下去为土司撰写碑文,背后还有地下党策划的一重内情。
当时土司,看你弄得不好、不对,马上就杀了。我们要开展工作,要采取一定的措施,保护我们自己的人。把刘文典弄了过去,起一个双重作用。我们在联大的同学,在联大有办法、有能力的都能够联络。真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都可以知道。刘文典他是一个烟民,真正的原因是满足他鸦片的嗜好。
可见乱世之下的事情,并不是一目了然的。
赵宝煦则代表联大一般人的观点,刘文典有损师德:“刘文典是唯一,联大很少有的被开除的。西南联大是教授治校,它不是说谁拍板就能决定的。这种重大事件都是全体教授投票。他给云南土司写墓志铭,人家送他两个烟土,两个瓜子。这个大学教授,写墓志铭你写,人家给你点钱还不要紧。送你两个烟土,这成何体统?后来就给开除了。”
被联大解聘后,刘文典从此名声中灭。他离开了中原的文化中心地带,蛰居云南,后来有著述,然人物风采已经收敛。这也是时代转变之势。
校长管教学
王汉斌认为联大的组织方式和制度比现在大学合理:
组织形式也是这样。校长就是聘请教授。行政的事情,是秘书长。我觉得我们现在被校长管得一塌糊涂,我首先不赞成。我赞成校长应该管教学。行政这些,你干嘛管?
我觉得过去制度对,校长集中管教学。
王汉斌说,当年校长并不干涉学生方面的活动:“学生会选举、学生运动的发展,他不干涉。有些时候,教务方面发表声明支持学生,一直到后来北京的学生运动。这是很重要的。”联大时期,校长、教务等行政部门都站在维护学生的立场上。王老说:“联大的时候,学风和政治活动,学校不干涉,所以能够得到发展。从学校的教育制度出发,科学研究方面,政治运动方面,都得到了学校的支持。在中国教育里是有突出地位的。”
梅祖彦讲联大聘任教授:
联大学术自由,兼容并包,跟当时的体制有关系,那个时候学校聘请教授基本上就是自己直接联系,双方同意就请来了。所以教授有什么特点,个性或者是什么主张,学校不加任何的要求、限制。
学术上,它汇集了当时国内能够请到的最好的人才,也带来各种各样的思想,学术上的思想、文化上的思想。这也是大家总觉得西南联大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的一个原因。因为没有限制,没有千篇一律的这种情形。
其实当年的梅贻琦校长并不是只管教学。在特殊的战争年代,为了维持学校的运行,梅校长承担了非常辛苦的工作。梅祖彦说: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对我们的教育也主要是身教。言教真是不多。他对谁都是说得不太多。但是我们观察到的,(我父亲)那确实非常辛苦。包括批改公文、召集会议,然后出去跑,检查工作等等。
那时候物价飞涨,学校师生员工生活都很困难。到处跑,按现在说就是寻找经费的来源。那是很辛苦的。
当今国内大学,校长亦非一校之长。校长制定不了学校制度,亦决定不了学校大事。如果偶然敢于挺身而出,扛件大事,结果就是下台。比如我的北大校长丁石孙先生。当今校长的个人素质,也多粗糙,甚至学历可疑,因而不足以服膺学界。校长,已经失去了昔日在人们心目中的知识尊严。
为什么有北大的声望?蔡元培开天下之风。
为什么有清华的精深?梅贻琦多年来苦心打造。
这样的校长如果不再有,中华教育的复兴也就渺茫。
淘汰率高
西南联大对于考试有严格规定,淘汰起来是不容情的。沈克琦先生说:
西南联大有个规定,你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必须重修。这跟一般学校是不一样的。西南联大也有补考,什么样的补考呢?因为生病了,没有办法考试,那么你用病假条,到补考的时候,这个可以补考。缺考的可以补考,不及格不准补考。
学生的质量由此得到严格的把关。
不及格的学分数达到多少,就要除名。你必须学到一百三十二个学分才能毕业。我一个同班同学就稀里糊涂,后来一算学分就只一百三十一个,就差一个学分,他又念了一年。
另外,西南联大非常重视体育,这是清华的传统,必须上四年体育。体育课要考试,还有点名。如果你体育课有八次缺席,这一学期的体育课就不及格,不及格就要重修。等于你要学八个学期的体育,一个学期不能差。差一个学期,到毕业的时候不让毕业,留下来就是上体育课。
这个在清华有记录,吴宓在出国之前,就因为体育不及格,硬是修了一年,才让他拿到文凭,出国留学。
梅祖彦说:
那个时候学校的淘汰率很高的,那些莘莘学子、流亡学生,跑那么远来读书,成绩要是不好,学校说开除就是开除,让你退学就是退学。或者,毕不了业,再念一年。有的学生整整念了八年。所以它还是很严格的,它并不放宽标准。
那个时候,教授打分都是画一个曲线,说必须有多少人来淘汰的。
名校,能够考入,不见得可以毕业。教授画曲线,就是说,注定有一部分是在淘汰之内的。这是教育的真实规律。不适合这个培养要求的,只能离开,不存在“保证成活”那样荒谬的事情。
梅祖彦认为,现在的人们只盯着那些著名的人才,不符合联大整个的学生情况:
现在我们可以举出来,各行各业一批老的学科带头人、有重大贡献的人,很多都是西南联大的。我们出了两位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但是我们没有说的,就是有很多学生,由于各种原因,经济原因、学业原因,不能够继续念书,所以这一批人才也很可惜。如果当时条件要好一些的话,也许还可以培养出更多的人来。
这个淘汰确实存在的,我听说,西南联大前后名册上有名字的有八千人。但是拿到西南联大文凭的只有两千人。也就是说,没有“成活”的学生还有六千人。当然后来有人转学了,在别处造就成人才,等等。所以这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个过程,从培养人来看。
教育面对的是人,是一个复杂的有变数的过程。只能问耕耘,无法确定收获。
考试与学分,在全世界学校都以为是最公正和最真实的甄别。而我古老文明之中国,更是科举选拔制度的首创之国。
记得我在北大上学时,当时一位政要人物的儿子在物理系,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被劝退了。当他最后一考时,有人向那门功课的老师打招呼。这位老师说:“我不知道谁谁,我只知道按标准给分。”最后就是差那么几分,也不多,但这位学生还是被劝退了。他出国去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可物理系说,他上那儿是他的事情。这分数就不能再待在北大。这件事情对于我们当时的学子有很大的激励,同时大家对未来也充满希望,对北大的领导和老师们更加敬重。
然而今日大陆,除了大学本科,是政府以法律手段来保卫这个制度;其他所谓硕士、博士等领域,皆为世俗与庸人所牺牲。所以随之贬值。故社会各层重“本科”而轻所谓“高学历”也。但本科生入学后,如没有严格的考试淘汰制,那只是过硬的“高中”,亦不是真正的大学“本科”。教育,其实已千疮百孔。
写到此处,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来者绕了一个弯子,突然说:“虽然当年我没有考上北大,但是现在我到北大讲学。”本来学术交流,不必固执于学校级别。这是蔡元培的兼容精神。但她在话中有一种解恨、一种报复,代表了社会上一种人的心理。
我答道:“你现在也考不上北大。”挂机。
北大和诸多名校,所剩下的支撑和生命线也就是“高考”选拔了。
梅贻琦风范
梅贻琦之子梅祖彦是一个低调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话中的分量:
他为人的特点就是公平、公正、谦虚、淳朴。
三个大学以前在北方都是很有成就的大学,各有各的特点,到了昆明以后,要组成一个学校,怎样协调各个学校的专业特点、教师特点以及在管理上的不同,这是很要一番周折的。
在昆明的八年,从1938年到1946年,是他一生经历中最艰苦的一段时间,最困难的一段时间,因为有好几方面的关系要协调。
晚年的梅祖彦对于父亲梅校长的治校和经历,有了一重体会。
他一直坚持办学就是三个主要方面,第一就是通才教育,在旧中国,教育多半是通才的方式。我们学了苏联以后,觉得通才教育有问题。现在来看还是有它的优点。通才教育,就是知识面广博。
学苏联,弃传统,这是中国当代史上最糟糕的一件事,等于是将中国在此前的发展积累都抛弃了。
第二就是教授治校,就等于民主办学;第三就是教学与科研结合,通过科研提高教学质量。
这三方面在抗战以前和抗战时期,他一直都是很坚持的。在学校里面也不是没有阻力,大家意见也不是完全一致。回顾在昆明的这段时间,他牺牲了很多个人方面的兴趣,生活当然很艰苦也无所谓什么享受了,他很少有业余的时间,全副精力就是在管理学校,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梅祖彦那时候是个中学生,后来才是大学生,对父亲的很多工作并不很理解。他现在也是个老人了,因为一直也是在从事教育工作,才逐渐、深入地体会父亲在那种条件之下办学的艰苦困难。
他是学校的主要领导,很重要的一点是他必须和地方、和政府的关系都要搞得很好。跟重庆政府,因为有教育部的关系,所以要打报告,要去述职,有时候也挨批评,次数还不少。和地方有些经济方面的关系,因为西南联大好几千人,生活上要有供应。
梅贻琦,卓越的教育家;在民族的危亡关头,他临危受命,保护、保存了中华民族“人才链”没有中断。
到抗战后期,因为民主思想非常活跃,学校和当局有过多次矛盾,受到了压制。做校长的得做很多协调,要保护学生,保护学生的积极性,保护学生的生命安全,但是和当局还得保持一个关系。因为要是学校跟地方政府吵闹了的话,学校就办不下去了。所以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梅校长充当了学生与政府冲突的防波堤。一直到“一二·一”学潮爆发,梅贻琦以最大的理智和毅力,保护了师生,保护了这三所在抗战中艰辛保存下来的大学。“以前在北平,后来在昆明,有过多次,当局要来抓进步学生,很多和西南联大有关系的人都知道这事。从校长到教授,都想尽各种方法来事先通知学生,给他们创造条件赶快躲开。西南联大在抗战时期被捕的学生在各校里面算是比较少的。”
因为是亲人的回忆,全面而真实。他从信念、方法、性格、品德都大致说到了。
在和平时期的北平任清华校长,梅贻琦就把有利于自己这个位置上的制度完全取消了。这是一个以德服人的君子。在这些最真实最现实的细节中,他以人格树立了威望:
在昆明的时候,物价飞涨,教授们、职工们的生活都是很紧张的。学校的领导从各方面想法给大家提供些补助。西南联大有工学院,工学院有一些教授和学生在外面搞一些工程上的东西,有一些收入,政府也给一些补贴。
我记得我父亲那时候就是最强调,大家平分。给学校的领导层是有专门限额的。不过他说,一定要大家平分。甚至在有些情况里,他说凡是担任公职的,不分。
梅家维持生计异常困难。梅夫人曾经亲自做糕点提篮出售。
在昆明住翠湖旁边的西仓坡。中国式的房子,三合院。还有另外一家教授住在楼上。就是三面,等于是九间中国式的房间。下面是办公室,是清华大学的办公室。三校合并了以后,还各都有一个办公室、办公处。在昆明生活非常艰苦,也使得大学消除了一些从前有的某种程度的等级的差别。真是大家上下一致,完全一致。
在台北,易君博学长用了“举重若轻”评说梅校长:
梅先生跟胡(适)先生对比,胡先生他是外面的声望很大,影响很大。梅先生不大讲话。但是他做事来讲,是举重若轻。他从前在联大很少跟同学见面,但是同学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原先是中午拄着拐杖去上班,到下午两三点钟就回去了,他不在这儿办公,非常轻松。但是联大做得很好。
所有的教授,不管你是什么想法的,你左派的也好,右派的也好,都能合作。他有一种领导学术上的天赋的那一种能力。
无论在海内外,无论当年是什么党派,现在执何种主义,凡我采访到的联大学子,没有一个不由衷地钦佩梅校长的。最近何兆武校友的《上学记》中回忆梅校长,说他跑警报时,在人们混乱的情势中,依然绅士手杖,安步如闲,风度卓绝。古人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梅校长为师生作出典范。
易君博说:
从前大陆有一句话,“无清不成校”。就是说你那个学校如果没有清华的教授就不叫大学。
当时浙江大学的校长竺可桢是清华大学的,中央大学等重要的大学校长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比北大还要多。那些人都是属于清华的系统。“无清不成校”,就是因为第一流的好校长都是清华毕业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提倡科学,尽量往科学方面、工程方面发展,都是跟清华有关。
清华人善于管理,富于团队精神,这与它的工程学院分量很重有关系;另一方面梅贻琦借鉴西方民主议会制度,开创的“教授治校”体制,则提供了一个大学管理的成功模式。
清华大学在梅先生时代就办了一个国学研究院,那是陈寅恪、王国维、李济之,大学就是大师的术业。
当时,他的年代都是大师成群。国学研究生他办了两届。所以他讲一句话,大学要办就要有大师。其实他也是真正的大师。
西南联大前后坚守教育园地八年,弦诵不绝,与梅贻琦的资历、品格、才干、威望是密不可分的。换一个人,未必能行。
课程设置
联大时期,沈克琦是杨振宁、李政道的同系学友。后来他曾任北大副校长。他说,西南联大的教材,是梅贻琦校长通过上海商务印书馆,直接从国外翻印过来的。联大八年,师生们用的教科书与国外是接轨的。“课程设置当时还是跟上世界潮流的。基本还是清华、北大原来的课程设置,国外开什么课,我们这里基本上也是这些课。”
王汉斌当属联大人中的“政治高层”,他出身西南联大历史系,对社会的观察有一种历史的精神,直言锐见:
联大的教学制度很值得研究。比方说基础课,联大强调基础教学。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念的都是基础课,所以知识打得比较扎实。这样就可以培养出钱伟长先生所主张的通才,这跟我们后来培养工程师才注重专业,是不一样的。
它规定既有必修课,也有选修课,在选修课中你就可以选择你喜欢的课程。这就照顾了你个人的特点。我们后来差不多就是必修课了,学生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余地。
“九叶诗人”之一的郑敏女士,讲到今天大学没有一种对中国通史和西洋通史的基础,使得学习缺失一种系统性。
西南联大很注意学科的系统化,每个学生都要读中国的通史。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这样。教学上是一种纯粹启发的,课程设计都非常系统,每一个文学院的学生一定要念中国通史,这个我们现在没做到,因而丢掉了一个对历史的理解。你做文科,好像没有一个站脚的地方。
我们也要念西洋通史,我是哲学系的,我要念西洋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史,这都是必修的。这些课下来,你对中外古今都有一个轮廓。
过去做学问,你一进大学,他给你打一个轮廓,然后往里面填空,你特别有兴趣往里面填,你永远有一个大的框架。而现在,你是专了,有时候很专,但是大的框架不牢靠,容易在做学问时考虑不很周详。
联大的课程设计,表面上很自由,但具有内在的系统性。
在我念的课里头,印象深的,一个是我念的西洋哲学史,是冯文潜教授教的。这个老先生住在校外,我也住在校外。早上跟同屋的两人跑到学校去,很紧张,穿过云大。我经常看到老师在前头跑,我们在后头跑。跑到教室,老先生就气喘吁吁地给我们讲课。他的课让我对于希腊哲学有一个轮廓,对我以后是极大的启发。
中国的哲学史是冯友兰先生教的。这两门哲学史都让我以后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能够在历史的阶段上考虑:它是近似哪个阶段,或者在哪个阶段已经有过的,它现在又开始了。历史的延续性我觉得很重要。
选修课对于一个学生后来的发展,其重要作用一点也不亚于必修课:
冯友兰先生教了一门“人生哲学”。这门课对我是非常重要。冯先生把中国哲学里面所有关于人的修养的这种境界,容纳到一块儿,成了一个自己的体系,到了最高境界,天地境界,人和天地和自然融为一体。这么高的境界,对我们年轻人是启蒙。
如果我没上这个课,我的诗歌里永远不会追求这样一个高度,这个境界,对我此生写作是非常重要的。有这么一个目标、一个理想,有一个东西在召唤你,追求一种超越的精神。
杨振宁回忆当时必修课程不重,可以自己涉猎。他说:
我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必修课没有现在这么重。所以你可以自己浏览,这个是使得我当时对别的东西也发生兴趣。比如说我当时也念了德文,成绩很好,念得相当深入。假如我今天到德国去,我想一两个月后,我的德文会相当好。因为基础在那里。我还去旁听了一个英国史的课程,这个对我后来也很有用处。
当时同学之间切磋,彼此有很多的影响。后来我在研究院的时候同黄昆非常之好。他喜欢看英国大文学家的小说,给我介绍了很多英国19世纪、20世纪的小说。这些对于我事业,对于我的知识面开阔有很大的好处。
西南联大的课程设置独具一格,这种必修课少,选修自由度大的状况,也是不符合当时教育部的规定的。梅祖彦:
在抗战以前,教育部要求各学院、各系把教学的教学计划报部审批,返回来提了意见,限期改正。后来拖拖拖,就没有做。
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也有这种情况。联大教育比较自由一点,学生基本全部是选修课。不给你规定哪些是必修的。但是学生自己也打听出来了,我学哪一
个系,有几门课我是必须得学的,因为它是我的最基本的课,他自然也就选修。注册的时候要找教授,教授可以建议他学哪几门课,实际上也等于是必修了。
当时教育部在重庆也说,这个不合乎规定,说是人才培训就得有多少条条框框。像中央大学就执行得很严格。清华到后来的联大在某种意义上,几位校长那时候叫常委,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谁也不敢跟教育部直接对抗,大体上属于一种阳奉阴违的方式。日久上面也就默认了。
因为云南是比较隔离一点。那个时候昆明跟重庆之间交通就非常困难,坐汽车快则两天,慢则三四天。坐飞机又困难极了,不太容易联系,反而保持了许多西南联大自己的特点。
国文课是必修的
有一年春天,在北大参加联大校友们的聚会,遇到从云南来的一位女士,她热情地问我:你找过王希季吗?
我想找,找不到。他这样的人又不在校友会报到。
王希季是“两弹一星”工程获勋者,他被称为中国的“火箭之父”。很容易就老乡踏进了老乡的家。王希季的讲话还带着云南大理口音,令我感到亲切。这是一个小单元房,陈设简洁。墙上的镜框里是一幅火箭升空的彩色照片。王希季神情爽朗,朴质无华。那一年,他七十九岁。
他是1938年考上西南联大的。他的人生所以如此,与进入西南联大学习至关重要。他说:“我在联大里面受到的不单是知识上的培养,还有工作怎么个做法,或者就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就是受到素质的培养。受到素质的培养我觉得很关键、很根本的。”当年在联大,人文功课是不可缺的。
我们那个时候进入西南联大是很幸运的。在大一,教我们的先生都是非常有名的,有的就是大师。国文这方面的大师,例如刘文典、闻一多、朱自清、罗常培,很多先生。每人就选一个课,每人选一篇文章,每个人轮流教两个星期,然后还作一篇文。我们从现代文学一直到古代文学,一直到《诗经》、《离骚》都学完了。
他是学机械工程。他说:
像国文课是必修的。如果国文不及格,那就不能再学其他的课程。任何系都是这样的。
西南联大是学分制,学分制中有必修课、有选修课,我们是学机械工程的,国文、物理、英文、微积分、化学这些课,如果有一门不及格,那么后面的课就不能学,你得重新再读,第二年再读,一直读到及格,才能够学后面的课程。
所有的学生他既要学语文,又要学一门外国文。
王希季说,他们还有经济学、社会学也都是必修课。因为不管你干哪一门,你都要到社会上去,都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在课外听各种学术与时事的报告会,也是联大课程的一种补充。王希季说:“我们经常听各种报告。”
联大的风气很自由,云南那个环境也允许。“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报告,时事的、哲学的、经济学的、工程学的、科学的报告,各种理论的报告,很活跃,任何人都可以听,知识很开阔,也很丰富。”每天差不多填满了这些报告,所以学术风气非常活跃。“那个时候,国家主义也有,三民主义也有,共产主义也有,社会主义也有,五花八门,科学方面也是各方面学科都有。”
联大理科学生必须选一文科课。动力学专家郑林庆说:
那是必需的。即使不必修,很多东西还是耳濡目染,真是这样。我那个时候被强迫修的经济学。他要你必修,就修吧。但你真是受益不小。
我在北大时,没有要求理科学生必须来修历史文学的,理科学生的人文修养全靠个人的爱好。文理如隔鸿沟,甚至就在一个系里面也知识不相通。学生的学习,越到什么“博士”之类,越显出无知。
曾经中科院有个“博士”生很为难地对我说,一套西南联大资料里,他只想买物理方面的人物回忆,因为他是学物理的。我诧异道:难道物理里没有数学?没有化学?没有哲学?这是个敏锐的学子,他当场就接受了我的批评,但是他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一年级不分院系”
外文系毕业的许渊冲,与物理系的杨振宁有同桌之谊。他说:
我是1938年考西南联大的,西南联大一年级不分院系。所以杨振宁和我是同班同学。我和他同一年考取联大的,他是理科,我是文科。因为不分院系,我就和他分一个组,同在一组念英文。我是外文系的,杨振宁先念化学系,后转物理系,但大一不分,不管化学、物理。在这一个组,他比我小一点,我十七岁。他中学没有念完,提前考入联大。第一节上英文课,坐在我旁边。
我们60年代见面,他给我写序言,就说他对我的印象。我们当时很冲,我们当时第一堂课就用英文和老师对话。
选课自由
生物学家邹承鲁说:“印象最深的,学生选课自由。你爱听谁的就听谁的,完全自由。”但是学分,你必须拿,必修的学分够了之后,才能毕业。
学生最爱听的老师,其中有一个是吴晗,教历史。沈从文我也听过,还有王力,他教语音学,总之每门课给大家安排一个大教授。他好像是客家人,记得他用客家话念唐诗,用普通话反而不押韵,客家话与唐朝的语音比较近。
西南联大的特点之一是文科方面的大师很多,吸引力很大,对学生整个人文素养,有一定的培养。
国防科委负责人朱光亚说:
我1942年转学到西南联大。一年级的时候,是在重庆大学,我是慕名而来的。在联大三年,受到的教育很大,不仅是物理学专业的知识。那样的环境、气氛是令年轻人非常垂青的。
西南联大的老师,是集中三个学校的老师,北大、清华、南开,非常的强大。
从我个人的体会,物理、化学也好,社会、政治、文学也好,都是很好的。我们可以去旁听。有从国外来的教授,他在讲我们也可以去旁听。
闻一多先生,他讲课的教室是很简陋的,必须大一点,因为那都坐满了。旁听的人很多。他的诗歌非常鼓舞人,还做讲演。我就是去旁听,也不是选修他的课。还有朱自清,再多的我也忙不过来了。
台北学长易君博是政治系学生,他回忆:
旁听过中文系的课。其中有一位就是罗先生,他讲授的古诗,旁听的人比选听的人还多。那些小板凳都坐满了人,都不够坐。每讲一句诗词,都有他的见解,讲得非常深。他说,中国人讲天灾人祸,所以多描写自然的状态和自然的景色。
文学院的教授吴晗,教我们的通史,教得很好。讲边缘制度的时候,他有一个很新颖的看法。
自由转系
西南联大尊重学生的选择,理解学生志愿的转变,帮助学生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联大允许学生转系,从理工转到文科也行。学子们获得了发现与塑造自我的自由天地。爱好诗歌和漫画的赵宝煦,当年要求转系,从化工系转到政治系:
我原来是念化工的。日本人来了,我在念大一,我自己对理科没兴趣。但是我功课好,我能考上理科。那时候沦陷区的学生,自己稍微能考理工的,没人考文法。不管有多大兴趣,他不考。因为他当时就认为,你考了文法就要当汉奸了,要跟日本人走了。所以我那个时候学理工。
赵宝煦这段“选专业”的曲折和心理,也让我们知道了当年生活在沦陷区的青年人的一种苦衷。
赵宝煦受到闻一多先生的指导,因而选择转政治系:
我到了后方,又念一年化工,我自己一直想当作家,当画家。我就跟闻先生讲,我要当作家,我就转你们系。
闻先生说,你别转中文系,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中文系象牙之塔,培养语言文字学家,培养文学史家。你要当作家,你就念社会科学。因为当时茅盾成名以后,曾有一句话,说:当时毫无社会科学的基础我就写小说,简直是太狂妄了。
选社会科学为什么要念政治系呢?就因为政治系的系主任是张奚若。还有名教授钱端升,当时非常红。所谓红就是,他敢跟蒋介石顶。
赵宝煦终于解放了他的才华和志趣,可以追随自己崇敬的导师。
还有一位也曾经转系的学子刘孚坤。刘原来学化工,后来转到哲学系去。他因为从军去抗日,在军队中与联大校友殷海光结识,就对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学校复学。那个时候教务长是潘光旦,很有名的。我跟他报告复学:我是化工系,我想转系。他说你要转哪个系?我是受殷海光的影响,我说转哲学系。他说,你就转吧。
一个化工系可以转到哲学系,写一个申请书就马上转到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在军中认识了殷海光,他那时候叫殷复生,他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的研究生,已经毕业了的研究生。
我跟他谈起来,是小同乡,湖北黄冈。我们在军中就很好。我们在军中成立一个叫“过瘾委员会”。殷海光做核心,还骂过共产党。到后来殷海光“左”去了。
联大校园造成的那种宽容气氛一直延续在联大学子们中间。殷海光后来转到了反对国民党专制的立场,得到昔日同学新的理解与尊敬。
自然而然的方向
每结束一次采访,我都会发出这个老套的问题:请简单地总结西南联大的教育。他们简约的回答,各具个性。这些已达炉火纯青的人们,几句话可开启人们幽深思维之门。陈省身说:
西南联大一向不教学生该怎么想,让他们自己发展,结果是,他们在自然而然地发展,因为是许多人共同的合作、讨论,自然而然就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最初也许有人走斜了的,但是可以纠正。终归是走一个正确的方向。
其实,人生何尝又不是这样,只要能够身处于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环境,周围是一种向上的氛围,有师在前,有友相伴,会有曲折,但总会走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上。这是一种尊重与相信人的教育观,也是一种社会观。
赵宝煦说:
我这个概括是大伙不喜欢的,就是自由主义。联大成功是因为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作为一个学派,它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前不久我在绍兴蔡元培纪念会上,我讲蔡元培的两个原则,一个兼容并包,一个思想自由。我在这里讲思想自由,你不必把我往别的地方上靠、拉。我就讲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原则。从教育方面来讲,对于我们现在的学生,我觉得管得太多了。
西南联大就八年,你看效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看它出多少人才?它这个人才,大陆的、台湾的,包括美国的,在美国就得诺贝尔奖。大陆和台湾一样,他们一般都是文教界、学术界的权威,出了大量的人才。可是它那个地方,它并不是整天管学生。
那些早已天各一方的数学家、物理学家、政治学家,回忆起他们的校园生活,各有体味。然而需要一种自由的精神却是毫无疑问的。
柳宗元的文章,《古文观止》里的《种树郭橐驼传》,就说种树的郭橐驼。他驼了,所以叫郭橐驼。他种树最有名。人家问他说,怎么所有的树在你手上种都成活率高?而且长得好,为什么别人弄不好?他说,很简单,我就是给它充足的阳光、水、土壤。我给它条件,我就让它长。我并不是一会儿就摇一摇看它生根没有,一会儿拔出来看看。我不折腾它。
中国大学几十年来都是折腾坏的。中国人说“百年树人”,《古文观止》上这个种树的故事,与西南联大育人的方式不谋而合。
赵宝煦先生用平淡的比喻,点出了时弊和大智慧。
大智慧的光照
诗人郑敏擅长抒情的哲思。她用感性的语言,将联大的教育环境、教育方式,做了诗一般的总结:
这个教育它很奇怪,它给你很多自由,让你考虑此生预备走什么路。它也不用给你轰到——好像赶牛赶羊,赶到一条路上。它是用一种学术的光辉和非常大的智慧来吸引你,让你感觉到,如果你有这个苗头在里头,你就会感觉到你要走这条路。我们强调的是悟性不是记性。
在教育里,最要紧的是启发教育,启发学生的悟性,他有了悟性以后,就是有可持续力量在里面。不是念知识念得很死。有了悟性,以后的人生,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各种方面,你有悟性的话,你就有自己的生命力,不需要有人在你旁边指点。
现在的教育,学问完全成为外在的东西。
我们那个时候,好像生命的力量去带动你学习,然后启发你去爱这个东西。老师从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样,老师从来没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那时候不会出一个高材生低智慧的,不会有的,他是高材的话,他的东西一定很扎实,才华是从他的智慧里出来的。
联大哲学系后来有好多了不起的人。譬如,当时汪曾祺跟沈从文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现在人们都认为汪曾祺仿佛是沈从文第二,这种格调的影响一直贯穿他的文学创作。这都是一种身教,绝对不是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觉得开发一个学生的智慧,不光是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境界的开发,一种启发你的悟性,你就像有了自己的能量在那儿,不需要从外面找。
联大不是所有人都是高材生。高材生当然是很好,其他无名的也有很大的发展,都是非常好的学生。他得了一种力量,他就会在以后很自觉地去发掘,这是联大里非常可贵的一点。
她认为,杨振宁为什么有那样的哲学头脑,那是跟联大的教育分不开的,事实上科学家往往是发展到最高的时候就是哲学家。郑敏还认为哲学是一个人知识结构的大框架:
哲学在文史哲哪一门里都是需要的。最近法国就想把哲学当做一个普及教育,从中学就开始有。事实上是你哪门钻深了,都可以触及哲学的问题,有了哲学的角度,你宏观的和微观的东西都会增加,你会把它穿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