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到了允许可以和他妻子通过书信交流。利奥准备好一封信,把它交给卡里姆,而卡里姆可能会批准,也可能会让他删掉所有可能涉及流放地的细节。在那之后,埃及人会把信交给石头脸的一个手下,由那个人负责把信寄到大洋的另一岸。
这个时候,一旦那封信到达了目的地,他妻子会立刻回信并寄给皮奴西娅;从那里,仍然是密封着的信,会被直接送给石头脸的那个手下,接着才到达流放地,而卡里姆会仔细检查信的内容是否适宜于囚徒的情绪状况。接着当美国仔认真读信的时候,他试图记住的不仅仅是那些话语,还有那些字迹的凹凸不平感,甚至是米娅所选择的纸的颜色。再之后卡里姆会把信撕成碎片,而利奥则激动地颤抖着回到房车里,准备好从头再来一遍。
整个交流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太长的时间,以至米娅的回复到达时总是在时效上平行地错过了他那些啰啰唆唆的询问。他会询问关于她的状况,关于维尼,关于弗兰基叔叔,还有关于安东尼。没过多久,当他对这个新政策刚开始的那股陶醉劲过去了之后,他意识到这种书信上的往来其实只会恶化他的抑郁。
他一夜夜地醒着,试图记下他妻子最近一封来信上的每一个单词,或者不间断地盘问着自己,为什么她会选择那种纸而不是另外一种,她又是在哪一家店里买的那种纸,她有没有和某个人说过话,如果那某个人碰巧是那家店里的帅气店员,向他妻子投去充满欲望的炽热眼神,紧接着各种肮脏的勾引,所有这些臆想都在折磨着他。
过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在逼迫着他去回忆米娅身上的香味,她的声音,来自北端区的各种声音,清晨落在汽车顶篷盖上的看不见的毛毛雨,布什内尔公园里刚被园丁割过的嫩草的气味,那些郁郁寡欢的同事的眼神。然后,突然地,他开始混乱,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只是他的臆想。他会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闻到米娅的香味,而她却坐在客厅里,在那属于他们的客厅里,正在给她远在世界另一头的可怜的丈夫写信表达安慰,那个男人带着文森特出去散步,教给他各种花儿的名字,还有树的、动物的、星星的、总统的,甚至是那些伟大的美洲原住民的。
他正在变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思绪无孔不入,像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接着开始扩大,刺变得像战戟那样凶猛,足以让他的灵魂出血。但越是掉进那种疯狂里,他就越是渴望下一封信的到来,渴望着下一封信继续让他发疯。
他打开那张行军床边的小灯,荒芜的房车在他看来却只是像一个缺少餐具的厨房。夜里的时候,他存在的边界被缩小到只有那肮脏的九平方米。在某种意义上,他觉得很安心。门外那无边无际的空间反而会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利奥站起身,望着外面,一团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垃圾处理站。有那么一瞬间,他试图去想象那些尸体腐烂的过程,如今他已经不再去问下一个埋葬品什么时候会到来了。在他内心他希望越快越好,至少他将会拥有一个不用睡觉的借口,然后可以一直忙碌到早上再补觉。
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米娅附上了一张照片,她和文森特在镜头前相拥而笑,背景是康涅狄格河岸。那天下午卡里姆把照片拿给他看,而利奥立刻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它,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盯着它,直到照片里的景象开始旋转,直到他头晕目眩,直到他再也认不出照片里的那两个人像。七年的时光把那个曾经在他肚子上打盹儿的新生儿打磨成了一个有着棕色皮肤的微微发胖的小男孩,而他那有着绝色美貌的妻子也随着时间多了份成熟的魅力。
那张照片又再次唤醒了利奥心中那股疯狂的力量,就这样,当卡里姆正准备要在他眼前把照片撕碎的时候,他鼓起了勇气让卡里姆不要那样做。
“你知道规矩的。”埃及人回答道,“我不能那样做。”
“意义何在?”利奥紧逼着他说道。他想要的并不是那张照片本身,而是他妻子和他儿子的眼神,是那帮恶徒为了偷走这一切所需要泯灭的最后那一点人性。“如果我把它带回房车里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意义何在,但我知道这是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情。”
“那如果你替我保管着呢?”他开始苦苦哀求道,“你可以把它拿在你手里让我看……”
卡里姆转过身面向另外一边,疑虑像是冰冷的微风正在渗透进他那已经习惯了奴隶思维的大脑。那会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让美国仔伤心:他的人生就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在另外一些人的意志下摇晃着,而那些人也只是活在稍微没那么糟糕的世界里,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为什么你不写信告诉你妻子,让她每一次来信都附上照片呢?”埃及人向他建议道,一边把那张照片撕碎成不规则的细条状,直到米娅和文森特的脸庞被分解成一块一块的再也辨认不出的拼图碎片。“这样一来我可以拿给你看,就像今天这样……”
没过多久,当他开始往房车走的时候,利奥明白了他再也没有办法承受一次类似的痛苦了。他知道他将没有能力再去坚持着每天夜里试图凭借着回忆去重建那张照片,还有未来会到来的每一张照片。
想要在这种疯狂中幸存下来的唯一方式是停止去追忆。要么那些话语,那些画面,也就是那些人,只有在每一次他想要的时候才会存在,要么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值得被记住。对于那些他的尸体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没有人会前来寻找他们,也没有人会想要准确地知道他们在哪儿,然后什么样的调查员会愿意相信他的故事呢?
如今,在经过所有那些时间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共犯。每个月石头脸会寄钱到米娅的账户上,而她会收下那钱并用于交房租。他妹妹皮奴西娅带着那些写给他的密封的信件从城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再把它们交给她自己街区里的一个帮派分子,完全自觉,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逼迫。七年的时间里,从没有任何人碰过他哪怕一根头发,也没有人把他捆绑在任何地方。卡里姆对他一直很友好。他真的可以确定自己目前的处境是因为受到他们的逼迫,而不是内心深处自己的一个选择,而不是他一直想要加入帮派的那种欲望在作祟吗?
已经是凌晨五点了,太阳躲在流放地对面的山上那被风化的峭壁的后面,开始破晓。利奥准备好摩卡壶,点上炉灶。在某个地方一只狗开始喊叫,不久会有更多散落在乡下各个地方的狗加入进来。
他应该忘记那些死人的名字和他们的面容。
他应该忘记米娅和维尼。除了正在等待他的那种生活,不存在另一种在别处的生活。他的生活,或者说剩下给他的生活,全部都在这里,在这片墓地里,而他是这里的守卫。
几个小时后,八点左右,卡里姆来到马厩这里找他,他正在给阿里喂食。“今天我要带它去参加比赛。”埃及人说道,“大佬决定卖掉它,所以想带它出去遛遛让别人瞅瞅。我会离开几个小时。”
美国仔靠过去,抚摸着阿里那黑里透着红的鬃毛。“我不知道。”他小声抱怨着,“我觉得这样做不对。”
“最好不要对这些野兽产生感情。最终它们要么死去,要么被卖掉。”
阿里正在草料堆里反刍着,丝毫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利奥才会喜欢马儿们。甚至一头猪在被送去屠宰场之前都能或多或少明白自己的命运,但是应该要像一匹马儿那样,以一种无可挑剔的风格对生活毫不在意。
“好吧。”利奥咕哝着,“这里所有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补充道。接着,当另一个人拿起缰绳准备牵走那匹种马的时候,他突然鼓起勇气想要说出他自己的决定,“卡里姆?”
那个人停住了步伐,“怎么了?”
“我再也不想读那些信件了,我也不会再让你帮我寄信了。”
卡里姆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你确定?”
“我确定。”美国仔说道,“再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