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座小山顶上,肩膀靠着一块从地下冒出来的石头。炭火盆中的火焰,任风吹着,从烟管向上涌,喷出紫色和蓝色的火花,洒在那些还没开花的含羞草上。

风改变了方向。他听到狐狸在奔跑,不过远在山脚下。只听一声嚎叫沿着山坡向着河床的方向渐渐远去;然后又是一声嚎叫,这一次比之前要微弱,最后便消失了,那些动物钻进了某些被遗弃的兽穴。

从贝内文托传来的遥远灯光,在西边,在大山谷里伸展开来,好像是一群从天空跌落下来的星星。利奥站起身靠直觉寻找着狐狸消失的方向,没过多久便又回来蜷缩着,用肩膀靠着石头,朝地上吐了口痰。

卡里姆用一根火钳翻动着火炭。“都是那些该死的母鸡的错。”他说道,“是它们把危险吸引了过来。”

尽管农民们都已经懂得要像捍卫战争中的碉堡那样去守卫鸡舍,但狐狸们会在夜里再次靠近。向来如此。它们从兽穴里出来就是为了去抓鸡,用一种方法,或者另外一种方法,它们总是能够做到。

“没有其他的原因,从围栏里跑出来是它们的天性。”那个埃及人继续说道,“这是它们会被咬住的唯一方式……”

到了早上,那些数完鸡发现数目少了的农民便会在附近地带搜寻尸体,因为有时候狐狸们只会离开几百米远便开始撕碎猎物。几乎总是会留下一大堆鸡毛和被扯碎的骨头,还有眼睛。见到一只或者两只被从身体其余部分割离出来的眼睛让人感到恐怖,像是撒在地上的弹珠球。真是愚蠢的家禽,利奥思索着,谁知道当遇到它们的杀手时,它们会想要做些什么。

卡里姆从炭火上拿起烤肉串,一次取下一块肉放进盘子里,再把装满了的盘子向他递过去,“拿着,吃吧。”

美国仔抓起一块大腿肉,蘸了蘸土豆汁,大口咬了起来。接着他舔了舔手指,又开始打量着盘子,想要寻找另外一块。

“给我留一点,该死的!”

“还有呢,放心。”利奥抓起第二块大腿肉。

风又一次改变了方向。过了一会儿卡里姆说道:“我在想,为什么它们杀了这只鸡,却没有把它撕碎吃掉呢。”

“也许它们已经饱了。”

“一个真正的捕食者永远也不会饱。”

他们坐在火堆前在沉默中继续吃着,直到炭火熄灭。利奥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晚上能够看到银河。”

“你可别习惯了这样,几天后严寒就会到来,直到春天都不会再看到甚至一颗星星。”卡里姆说道。他将啃光的鸡骨扔在地上,将喝空的啤酒瓶抛过围绕着房屋的那排云杉树。“我去睡了。明天早上我要带阿里去卡亚佐那边。”

“你去那边做什么?”

“大佬一个侄子的婚礼。他问我要一匹马去拉马车载新郎新娘……呸!一匹纯种马被迫要去拉着两个二十多岁的胖子,他们甚至连毛驴和公牛的区别都搞不清。”

“你不得不带上阿里?”

“大佬想要一匹纯种马。”埃及人仔细观察着山谷,看不见的河水静静地流着,“记住,如果你看到狐狸,当场就直接搞死它。”

“我会试试的。”

那天夜里有人来了。卡里姆敲响了房车的门,惊讶地发现他还醒着。“我们走,”他说道,“他们到了。”

他们来到户外。美国仔向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阵摇晃的灯光正在靠近马厩,他们称这片地区为“垃圾处理站”。如果不是那么一小点光亮,那么这环绕四周的乡村将还会像每天夜里一样,到处是险恶的噪声,还有那笼罩大地的潮气。

一般来说,来送货的那辆越野车,要在山脚下从西边穿过沿河的省道,从不会在两点以前到达。先是要穿行半公里的土路,接着关上车灯,开进一条藏在铁丝网后面的小路,再接着要在一捆捆腐烂的干草堆和没有人修剪过的桑树之间爬坡来到一片开阔地。一旦到达垃圾处理站,那是一片夹在马厩和主要住宅之间的未开垦过的土地,会有一个电话从车里打到卡里姆的手机上。

两次送货之间会隔上几天,几个星期,有时甚至几个月。

“拿上铁锹。”卡里姆命令他。

越是靠近马厩,埃及人说话的语气就越发紧张。利奥不吭声地跟着。那是中层阶级的两难困境,他思索着,既要在下属面前扮演好领导的角色,同时又要在领导面前扮演一个好下属。当他们的长靴不断地插进土地坚硬的外壳,而土地又在他们脚下不断地粉碎着的时候,美国仔注意到那银河是如此明亮,以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辆越野车内两个男人的轮廓。

那两人中有一人他并不陌生。矮小、粗壮、五十多岁,巨大的块根状的鼻子,穿着一条工作服长裤和一件写着“加利福尼亚”字样的毛绒衫。他一看到他们俩,便对着卡里姆,指着一片像是最近才被耕过的土地说道:“那些该死的鼹鼠又回来了。”说完吸了一口香烟。

卡里姆向利奥的方向投去一个眼神,“不是鼹鼠,是狐狸。”

“什么?”那个男人问道,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被那个消息吓了一跳。

“狐狸。”

“这些不消停的家伙……”

“你可以大声地说出来。”

利奥抓起铁锹,再插进土里,开始挖坑。卡里姆和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继续讨论着消灭狐狸最好的办法。

“需要在这附近撒满毒药。”

“那样会有伤害到马的风险。开枪打它们更好。”

“如果是那些该死的鼹鼠,情况还会好点。”

第二个男人,一个美国仔之前从没见过的小男孩,开始盯着他看,不停地抽着烟。

“从明天开始进行大追捕,你不用担心。”他听到埃及人说着。

“我应该向上面汇报这个?”

“这个事就交给我们了。我们会一直追捕到它们的老窝里。”

“好吧,我们走着瞧……”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回答道,“你手下这个人表现如何?”

“你也能看到,是个能吃苦的。”

“他话不多。”

“掘墓人都不爱说话。不管怎样你的那个小男孩也话不多。”

“但我的那个是哑巴。”

“真的吗?”卡里姆问道。

“真的。”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回答道。他双手插进毛绒衫的口袋里,接着靠近那个小男孩。“萨萨!”他冲着他后背喊叫着,“过来这里!”但那个小男孩没有转过身来,“我看这个笨蛋应该也是个聋子。”他说道。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坑刚刚挖好,那个聋哑人就把香烟扔到地上,用一只脚的鞋尖蹍灭,接着便去打开后备厢。利奥靠近了那辆越野车。一个帆布大包,用结实的绳子缠绕着,那种打包的方式就是为了不漏掉任何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棵圣诞树,他和米娅一起去哈特福德的主街集市上挑选的那种。

那两个男人再次爬上车,卡里姆则帮着利奥。一二三,他们抬起那个包裹,把它甩进那个坑里。那应该是一个瘦子,美国仔琢磨着,这一个比上次那个要轻。接着,几乎是机械式地操作,他抓起铁锹,开始填土。卡里姆关上后备厢的门,来到副驾驶座的门旁。

“那么我们下回见。”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记住还有狐狸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卡里姆重申道,用手拍了拍车顶盖。

那个聋哑人挂上了挡,车前灯依旧灭着,车启动了。没过多久,车内的光亮消失在远方,利奥又一次要在黑暗中完成工作。

埃及人开始向住宅的方向走去。“记住,要埋好。”他说道,“明天我可不想一醒来就发现,那些该死的狐狸把那个可怜的浑蛋的胳膊当早餐吃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利奥尽一切可能把土地轧实。再晚些时候,当他终于在房车里躺下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那些狐狸要和他过不去,为什么它们试图要把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埋葬下去的东西再重新带回到光明之中。

他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所经历的第无数次神奇事件。

就是这样。就像之前他锒铛入狱是为了赎偿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因为那一次抢劫一对年轻情侣所造成的伤害。也就是这样,如今他被囚禁在这片荒芜的乡下流放地上——那个石头脸的帮派用来埋葬那些需要消失之人的尸体的垃圾处理站,不是因为他试图刺杀大佬,而是为了让他再也不能够离开。

这就是魔法奏效的方式,利奥一开始的时候反思着,人们自以为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以这种方式运转,或者以那种方式,他们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看得见,一清二楚。但相反,他们什么也不了解,因为为了能够真正了解什么事情,需要看到事情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但只有巫师才懂得如何去看事情的背后。

在刚到达那片流放地的时候,他被允许给他的妻子写一封信:

亲爱的米娅:

我知道这几天有人去找过你。

遗憾的是他们跟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回家。我请求你,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不要去找警察,也不要来找我。你要替维尼着想。如果有任何事情,去问皮奴西娅,她知道如何能联系到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回到你的身边。

对不起。我爱你。

利奥

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认识了卡里姆,并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而同样的谈话在接下来另外两个场合里又重复发生。

“随着时间推移,事情会好转的,所有你今天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明天你就能接受了。比你预想的要快,他们会再给你机会让你写信,接下来会更快,那些机会就会变成日常。我会真诚待你,因为我觉得你很讨人喜欢,我也不想向你撒谎。没有人会忘记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目前来说你的命是属于他们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如果你工作努力,如果你不说废话,如果你不再制造麻烦,你的形势会好转的,然后有一天你会感谢上帝你没有结束在一个坑里。”

“你们尽管杀了我好了,如果要永远这样子下去,我活不活也无所谓了。”利奥回答道。

“所有刚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这样子说。你要想清楚,你不仅仅是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还有你儿子的和你妻子的。”

“如果我不按照你说的做,他们会被杀吗?”

“你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

“那如果只是杀了我呢?留他们一条活路呢?”

“这我不知道,可能他们同样会被杀,也可能不。无论如何,从这个时刻起,你就是我的手下了,而我不想再多碰另外一具尸体。从今天起,一些事情将由你负责去做。”

“我要去杀人吗?”

“不,你要去挖坑。”

“挖坑?”

“挖坑和看守。从现在起你就是这片看不见的坟场的一名守卫。如果你愿意,在一些琐碎的时间里,你可以和我一起在菜园子里干活。但是别指望太多,因为耕种土地是我最喜欢的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而我不喜欢当我在享受我最喜欢的业余爱好时有人插手进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帮我一起照顾那些马儿,它们可是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去关怀的野兽。”

“如果我不去照顾那些马,我妻子和我儿子会被杀吗?”

“不,当然不会。”

“那么去他妈的。”

“随你便。但是在乡下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需要找到某种方式来打发时间。”

“在我之前挖坑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卡里姆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天哪……”

“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根据我的了解,在过去所有那些试图干掉大佬的人里面,没有人像你此时此刻这样有一个属于你的房车。”

“为什么他不杀了我?为什么他不像处理其他所有人那样把我埋葬在这里?”

“他需要有人来干活。”

“他缺人手?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把我变成一个掘墓人?”

“是的。也是为了惩罚你,我觉得。”

那个埃及人是对的。就像在监狱里那样,从所享有的活动范围自由度来说,他的处境确实算是一个监狱,而问题在于时间,怎么样打发掉时间,怎么样阻止自己的头脑陷入死胡同。

最初的几个月,他想过自杀,要以一种尽可能逼真的现实主义的手法死去,但他一直没有处在足够清醒的状态去实施。如果他那样子做了,他知道立刻就不会再有人去碰米娅和文森特哪怕一根头发了,他们会彻底解脱。他明白石头脸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更加害怕监狱,那个真正的监狱。尽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去杀人,但谋杀却始终是最严重的致死罪行。

正因为如此,大佬才会想要埋葬他的受害者。只要尸体还留在地下,就没有人可以起诉他。垃圾处理站对于整个帮派的利益来说有着策略上的重要性,正因如此,这片流放地上所有的掩护也同样重要,从那临时性的栅栏到那些干草堆,从卡里姆的马儿们到菜园子里的蔬菜。只要他的囚徒身份不引起任何的注意,甚至美国仔也会得到保护。

每一具被埋葬在坑里的尸体,都会加剧他内心的不安。渐渐地,利奥觉得自己变成了所有那些罪行的帮凶,迟早有一天会需要付出代价去赎罪。他所铲起的每一克土壤,都在增加他和康涅狄格州之间的距离,他在孤独中度过的每一天,都让关于米娅和文森特的回忆变得更痛苦,都在磨损他想要幸存下去的信念。

就这样,在这片流放地上最初的时光,最初的那几个月,他固执地反抗着不想去适应,他和整个世界隔绝。生活在沉默之中,却又无休止地自言自语,意想不到的危机、噩梦、眼泪,无休止地用头去撞击房车的内壁。有一天他醒来,抚摸着额头上那些细小的伤疤,他明白了,他应该投降。

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魔法最终还是赢了,除了等待与现在这一切都不同的事情发生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天,美国仔去住宅里找到卡里姆,说道,他想帮忙照顾一下那些马儿。

在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和那个聋哑人深夜造访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利奥绕着马厩转悠了一会儿,他注意到那些马儿正在睡觉,便决定晚一些的时候再回来给它们加点草料。

他加快步伐越过垃圾处理站,直到发现有一个空的可口可乐易拉罐被夹在一棵云杉树的树枝之间,他可以肯定的是,前一天它还不在那儿。

他靠近那片树篱,抓住那个易拉罐,仔细地研究着它,再用一只手把它碾缩成一团。接着他走进房车,检查了一下手表,将一个手电筒插进裤腰里,又出去了。那一天风和日丽,气温宜人。他从房车附近的工具堆里捡起一把铁锹,跨过竖立在那片流放地边界上的栅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河边走去。越靠近山脚下,土地就越发稀少,并变得荒芜,表面上看像是未开垦的荒地,实际上恰恰相反。这里的种植者是一个真正农业公司的业主,不停地耕种着土地,因为还没到收成的季节,也因为没有杂草,所以才不像流放地那样给人草木繁茂的颓废感。出于同样的原因,这里的牲口也都更加强壮,更加长寿。而他们的则都营养不良,常常生病,迟早有一天需要被杀掉。

在岩洞附近,风强劲地吹着。他越过一片因一棵被砍倒的橡树而造成的塌陷地,来到一片小树林里,勉强能够隐约看到天空。地上荆棘密布,又因为树根之间长满了苔藓极其湿滑。他每一步都试图踩在树叶堆上,跳跃着从一边到另一边。

利奥停下来听着河水的汩汩声,接着他跪下来观察着岩石里被挖空的隧道,用手移开覆盖着洞口的树叶,把铁锹扔了进去,再探头进去。他一点一点地用胳膊肘撑着向里面滑行,从狭窄的岩石拱门下穿过,开始触摸到潮湿的地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越是向岩洞里面深入,身后的日光就越发衰弱。他抓住铁锹,爬行了几米的距离,而当一阵冷风砸到前额上的时候,他知道空间正变得开阔。他一点一点地抬高着身子,直到岩洞刚刚好可以容纳下他那沾满泥泞的身躯。利奥用胳膊擦了擦汗水,掏出那个手电筒,打开。

在那束人造光的照耀下,寂静的岩洞看起来很不真实。狐狸,如果这里有的话,肯定会躲在某块大石头的后面,或者某个兽穴里。他检查了甚至是最偏的角落,有两次突然传来的窸窣声让他提高了警惕,但是除了一条游蛇的尸体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离开岩洞,用胳膊肘撑着向外爬。他开始朝着房车往回走,直到从灌木丛中传来的一阵噪声再次让他提高了警惕,他举起铁锹,突然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她。

“你碰巧也是在寻找狐狸吗?”女孩问他。

利奥放下了铁锹。“是的,”他回答道,“你有看到它们吗?”

女孩向他指了指岩洞那边。“自打出生起我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却从没有见过哪怕一只狐狸。当我父亲想要娱乐消遣一下的时候,他会钻进那里面,抓两只出来。”她说道,“他会杀了它们,再扔到那下面去,那片烟草种植场。他说狐狸的尸骨对于耕地是极好的肥料。”

“不管怎么说,它们并不在岩洞里。”

他们俩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像是在相互核对着事情发展至此背后的真实动机。

“今天卡里姆不会来赴约的,”美国仔说道,“他很早就出门了。”

“我知道。”

“如果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在老地方留下易拉罐?”

女孩向他靠过来。“我期待着你会来。”她小声道。

利奥向后退了一步。很有可能,据说,在那层沾满尘垢的肮脏的布料下面,藏着一个真正女人的身体,但是在很下面,很下面。“别闹了。”他咆哮道,“你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妓女。你可是卡里姆的女朋友。”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好吧,不过他可不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不感兴趣。”

“但是你发现了易拉罐,你照样还是来了。”

利奥再次举起铁锹,“我来这儿是为了那些该死的狐狸。”

在昏暗的光线下,女孩的脸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等着瞧吧。”她说道,“我有感觉其实你是想要我的,然后,你要记住,即使是一个心有所属的奴隶,迟早也会需要稍微发泄一下。”

利奥用一只手抓起她的衣领。“那么你是笨蛋还是什么?”他贴着她轻声说,“你是想给我找麻烦吗?”

他看到女孩脸上沾满了淤泥,衣服上散发着腐烂干草的恶臭。关于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粗野、原始、不合时宜,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马厩相遇那时他所感觉到的那样,那时候她双腿大开,倚靠在草料堆上,而卡里姆正在狠狠地撞击着她。

“离我远一点,你明白吗?”利奥推开了她。女孩跌倒在地,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可恶的神经病!”

女孩抚摸着受伤的膝盖,没有再反驳,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她用一根手指在伤口上擦了擦,再向他展示沾染了鲜血的手指,再接着像是凯旋般得意地将手指插进嘴唇之间,吸吮着清洗它。“如果你好好表现,我也会让你舔一舔,甚至让卡里姆在一旁看着。”她窃笑着,“但是首先你得固定住他,也许你可以用钢丝绳绑住他……”

利奥没有再说话,只是朝地上吐了口痰,便转身朝向另外一边。在西边聚积着一大簇乌云,形成了一面坚固的墙,接着突然地,一道细长的闪电把天空切成两半,随即又消失了。

晚些时候,他正在给马喂食,卡里姆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手中提着一只被撕成两半的母鸡的尸骸。

“又一只。”他说道,“我已经把那些该死的狐狸给喂饱了。”

利奥观察着埃及人手中悬挂着的母鸡,用耙子叉起一捆草料,再扔进小巴尔波亚的隔间里,那是一匹小白马,他刚到这里时就对它情有独钟。“今天我去了岩洞那边。”他提道。

“怎么样,你有抓住几只吗?”

利奥摇了摇头,“连影儿都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

“该死的。”

“它们应该是换了另外一个窝。”

草料落地的窸窣声引起了小巴尔波亚的注意。它全身雪白,只有一块五边形的黑斑在双眼之间。利奥喜欢看着它咀嚼,那块黑斑随着咀嚼的动作会被拉长成近似一个等腰三角形。

“你把阿里留在哪儿了?”

“它在卡车里等着你呢。”卡里姆回答道,“我觉得在今天的表演之后它现在肯定很饿。”他凑近那只母鸡的头,“我们甚至都不能在炭火上烤它。”他说道,仔细察看着,“也许可以煮汤,对的,煮汤的话我们应该还可以抠点肉下来。”

“这意味着我们应该用它煮汤。”利奥表示同意。

“那么就这么定了。你去接阿里回来,我去开火把锅煮上。”卡里姆正准备走开,却又退了回来,“对了,你告诉我……今天在山下岩洞那边你有碰巧见到那个女孩吗?”

利奥犹豫了。在那一瞬间他被迫要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保持沉默,赌一把。

“没有,我没见到。”

“好吧。那么一会儿见。”

“卡里姆?”

“什么事?”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女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巴尔波亚开始咀嚼,双眼之间的那块黑斑有节奏地变化着,它的眼神里流露出感激之情。

卡里姆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最好。”他说道,用力挤了挤那只母鸡的腹部,只见内脏纷纷掉落在地上,“这意味着将来我们俩之间就不会有问题了。”

在最初的几年里,他成功做到了让垃圾处理站的登记簿保持着更新。从最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掌握一些准确的数字就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理由不止一个。他确信未来会有那么一天,关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所提供的真相将会派上用场,假如他能够确切地说出他埋葬了多少具尸体,还有在哪里和什么时候。

很早的时候,他开始在脑海里记录那些尸体,为了不留下隐患,他决定在脑海里默记每一条信息,不留下任何笔迹。而这被证实是一种有益的消遣方式,是一种能够让人幸存下去的手段,让人避免无聊,避免绝望。活下去是为了记住,记住是为了活下去。

然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动机促使着他记录下每一具尸体。他知道那个将要被他埋葬下去的人曾经也拥有过一张脸,有胳膊,有腿,而多亏了他,那个人将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尽管大多数时候那些脸看起来并不怎么光彩夺目,但对他来说,那是能够感觉到自己仍然还活着的最具体的方式。

就这样,为了让他那错综复杂的记忆地图更牢固,更有连续性,他开始把每一具尸体的脸和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所迷恋的那些印第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伟业联系起来。所以在差不多四十具他已经埋葬的尸体当中,有着最伟大的美洲原住民,从坐牛到红云,再到疯马、杰罗尼莫、山雷、白熊、科奇斯、脸上雨。当他用完了印第安人的名字之后,他又开始在脑海里的墓碑上刻下他最喜欢的歌手的名字,接着是NBA的传奇球星,还有美国总统。

有一天,那是第三年过了一半的时候,他面对着的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他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名字,最终他称呼她“唐娜”。这个名字会让他想到唐娜·路德维希,里奇·瓦伦斯的同学,一九五八年的时候他专门为她写了一首歌,然后被收录在《青春传奇》那张唱片的A面。重温所有这些他在来到这片流放地之前的记忆,对他来说帮助巨大。

过了一段时间,卡里姆打破了他从不谈论尸体的传统惯例,让他注意一下垃圾处理厂的空间正在超过限度地扩张着,需要把货物都集中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

“如此一来这里将会变成一个共用的大坑。”利奥提出抗议。

埃及人注视着他,就好像他亵渎了上帝一样,“你在乎什么?你只管埋葬就够了。”

从接下来的对话里,利奥凭着直觉猜到,将尸体集中埋葬是为了让帮派,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更快地转移它们,在面对未来可能的调查时,更快处理掉这样一个关键性的证据。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新发现又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这意味着有人有可能追踪到他的足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依旧风平浪静,没多久,他那海上遇难者般的眼神便停止再去搜寻地平线了。

那件事情成了最终决裂的序曲。

大约在第六年快结束的时候,事实上,有些东西改变了。突然间美国仔陷入了长期的抑郁,以至开始怀疑他的登记簿是否真的有用。很有可能,将不会有任何调查能够揭露这片流放地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多次,夜深的时候,他会反复思考着随着时间推移他所积累的那成堆的无用信息,像是着了魔,怎么样也找不到出路。他是一个幻想家,在那些绝望的黑暗瞬间里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情,他是一个海上遇难者,他是一个疯子在不停地挖着坑,再把幽灵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