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电视机的光微弱地照亮着客厅。几米远的地方,在另一个房间,米娅正勉强应付着文森特。空气里弥漫着护肤乳和纸尿布的味道,扶手椅上摆放着为第二天准备好的工作服。
夜里他们会同时起床,即使当他们可以轮流交替的时候。如果米娅必须要喂奶,利奥便会去把他抱过来。如果轮到利奥哄他再入睡,米娅便会在一旁陪伴着。但是更多的时候文森特想要妈妈,就这样米娅总是接管一切,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体验着作为父亲的无能为力,或者便直接离开去客厅里待着。
这一次便是这样的情况。
利奥无力地倒在扶手椅里。在WFSB频道上,一个对于那个时间点来说太过优雅的男人正在预报接下来全国范围内的降温。美国仔琢磨着明天早上应该穿一件厚一点的夹克,他不应该冒着会生病的风险,自从有了维尼 ①,发烧就变成了一个绝对不允许的禁果。
六年前他开始在哈特福德县内的米勒农场做铲粪的工作。就像弗兰基叔叔在他之前做的那样;就像安东尼奥爷爷在弗兰基叔叔之前做的那样;就像他的表兄弟安东尼在柯尔特工厂找到工作之前做的那样;就像豪尔赫一直在做的那样,他是一个西班牙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追求过他母亲,接着便被蜘蛛人带到了这里。
铲粪是能够拿到临时工作签证最简单的方式。就这样,每一天,每一周六天,他要把半吨的奶牛粪便装载进一辆货车的冷藏库里,豪尔赫负责开车,每一次都会提醒他这份工作已经变得有多了不起。而在他年轻的时候,铲粪便需要用手和铁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车里操作着手杆。
在米勒那里工作了几个星期之后,他根据自己的特殊看法有了重大发现。在变成肥料之前,奶牛的粪便先是会被存放在冷库里几天的时间,接着经过化学处理变成肥料,农民用这些肥料耕作,土地里长出玉米,玉米饲料再拿去喂鸡,鸡再排便,然后所有的家禽粪肥被收集起来变成奶牛的饲料,奶牛再排便。实际上来说,利奥总结道,鸡和奶牛互相吃彼此的粪便,与此同时,人类会在沃尔玛以四点九九美元的优惠价买下并吃掉它们俩。
薪水并没有多少。但那份工作让他拥有了现在的生活,位于北端区一个小小的家。和米娅一起,他会负责把生活垃圾和文森特的纸尿布带出去扔掉。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存在着某些人过着更有意思的生活,但他不在意。有维尼在他怀里流着口水打盹儿,利奥感觉到一种庇护,而不是在外面躲着敌人。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喊叫、开枪、搞爆炸,而他却在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这块土地的深处,他很安全。
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走向了正确的方向。他留着普通成年人的发型,增重了几公斤,身体变得更加宽厚,他的体形看起来更让人有安全感,就像被淹没在维尼玩具篮子里的水痘先生那样。
他听到米娅在低声哼着曲子,这是暴风雨过去了的信号。利奥揉了揉眼睛,关上电视,他要等着他妻子打开门并向他投来一个约定好的眼神。如今他们的交流全部都是这种不间断的神秘的暗号,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吵醒文森特而事先约定好的。
来自客厅的光线照亮了文森特头顶上那深色的软软的毛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米娅满足地说道,“也许他的肤色也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眼睛像你的……”
“现在都还不好说。”利奥假装抗议。
如果要他回想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付出过的所有努力,包括失去父亲,还有各种苦难、死亡、暴力,这些都不算什么,都远远比不上能在那双蓝色的小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的那种喜悦之情。
“医生说还需要再等上几个月才能确定……”
那天夜里电话铃响了,文森特被吵醒开始哭起来。当米娅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利奥赶紧向电话听筒冲过去。电话铃声少响几声,维尼就能早一些再次入睡。维尼早一些再次入睡,他们就能多休息一会儿,为了第二天更好地照顾他。
他来到客厅。能是谁呢?所有认识的人都被强制命令绝对不能在九点之后打电话来,可以肯定不可能是米娅的父母,除非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他故意让电话铃再多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颈背正变得僵硬,接着他观察着写字桌上的电话听筒,直觉告诉他应该是某件事情刚刚得到了确认。他岳父的心脏一直都很虚弱,也许他没挺过去。
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想象到所有事情。老阿尔曼多的葬礼,穿着好衣服的来自波多黎各的朋友,和拉奎尔共进午餐的星期天,为了安慰米娅该说的话,还有以后有一天当文森特问到他的爷爷时那困窘的场景。
“喂?”他低声说,“你好?”
信号有干扰,就好像电话是从世界的另一端打过来的。
“喂?”
“哥,”那边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是我,皮奴西娅。”
美国女人的葬礼上充满了太多的尴尬和沉默。死去的人表现出的死亡画面,让所有活着的焦虑不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逝去的人平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脸上容光焕发让人安心。一个巴洛克风格的花圈,上面是非洲菊和黄色玫瑰,再绕着一条红色的丝带,那是一个大佬妻子的古老继承物,由石头脸的一个手下摆放在祭坛的正中间,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明白那是来自谁的赠送。
不止一个人认出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留着灰色胡须的虚弱的男人,蜷缩在一件罗纹天鹅绒大衣里:唐·卡洛,不,卡洛。那些虔诚的女人相互紧紧搀着彼此的手臂,假装着没有注意到。
而从卡洛的角度来说,他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衣服。但根本没有时间。从接到皮奴西娅的电话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以光速发生着,再然后利奥的到来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的出现绝不能引起利奥的注意,卡洛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一个前任牧师,竟然和在他的老教堂里做礼拜的一个卡莫拉分子的寡妇**。如果他不是一个该隐形的人,他还能是什么角色呢?
“那个婊子养的,”利奥嘀咕着,望着那个非洲菊和黄色玫瑰的花圈,“怎么能允许?我现在要把它拿走……”
皮奴西娅转过身看着她的哥哥,从她意识到在楼梯那里,心脏停止了跳动的母亲再也不会站起来的时候起,她便没有停止过哭泣。“在那边肯定会有他的狗腿。”她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我求你了,我去把它拿走……”
那些虔诚的女人注意到皮奴西娅从第一排长凳中溜走,靠近某个穿着细条纹衣服的送葬工作人员,并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就在那个男人指向祭坛的那一瞬间,她抓起那个非洲菊和黄色玫瑰的花圈,把它拿走了。她是如此迅速,以至即使是逝者,如果那个逝者就像皮奴西娅心中仍然幻想的那样,突然地醒来,也不会觉察到她曾出现在那里。
“可以了吧?”她赌气地问道,又重新在她哥哥和尼可拉中间的位置上坐下。尼可拉,她认定了的未婚夫,第一个赶到医院的人,第一个提醒她要给在美国的利奥打电话的人,是他通知了卡洛、教堂、送葬公司。“一直在打电话。”如果有人问起她是如何撑过她母亲离去后最初的那几个小时,这便是皮奴西娅的全部回答,但还没有人问过她任何事情。
终于,牧师进场了。一个年轻人,给人很温顺的感觉,他有着稻草黄的头发,让利奥想起肯尼公园里被落叶覆盖住的小巷子。背景音乐停了,那个人用熏香为遗体祈神赐福。“请起立。”他说道,双手合拢,目光盯着祭坛下的人群。“让我们祈祷。”他低下了头。
就在那个时刻,天开始下雨。渐渐地,城市的喧嚣被越来越密集的雨水的滴答声淹没。而那雨水,一次一滴,落在街道上、屋顶上,落在人身上、垃圾堆上、树上,钻进墙上的裂缝里、大开的窗户里,滑动在下水道的盖子上,飞溅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公寓楼的大门上、公交车的侧面;填满了地上的坑洼,淹没了下水道,在街道边缘造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沟,从下面侵蚀着城市,而整个城市,忽然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根基,却依然垂直站立着,好像是虚无中唯一的巨大谎言。
就在那个时刻,卡洛尝试着动了一下,以表达自己的嫉妒。他嫉妒站在祭坛上的那个牧师,嫉妒他的青春,嫉妒他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那种虔诚。
就在那个时刻,那些虔诚的女人在惦记着忘记了的还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惦记着过不了多久便要开始准备的午餐,惦记着不要忘了在超市收集积分。
就在那个时刻,皮奴西娅紧紧地握住了尼可拉的手,坚定着自己是多么爱他,而尼可拉却在担心着那个石头脸的手下,是否真的和那花圈有关系。
就在那个时刻,利奥站了起来,做出了他的选择。
就在那个时刻,那是第一次,美国女人的遗体能够独处,脸上的荣光也黯淡了一些。如今她的旅程已经开始,从今以后,逝者再也不会和我们有任何关系:还活着的人们的焦虑不安正在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