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巴里的日子,当出于某种原因需要坐在经理卡塔尔多·罗洛的办公室里,并忍受着他那些抨击演说的时候,爱德华多总是会分心,目光在写字桌后方的那些复印画上游移,那上面描绘着的牧羊人们都来自著名的十八世纪风格的《耶稣降生场景》,那可是银行艺术收藏中的一块瑰宝。衣衫褴褛的磨刀工人,衣着华丽的平民百姓,还有生来就惹人喜爱的懒洋洋的小孩子们。总而言之,只需要看一眼那群乌合之众,再看一眼他,没有人会怀疑他们都属于同一类人,都穿着好衣服在节日那天饿死。

但接着他离开了巴里,便再也没有回想过那《耶稣降生场景》,直到二〇〇一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和一名工会代表相约在圣帕斯夸雷街上的莫卡吧里见面。在那儿,气氛比预想的要更加凝重,他被告知事情正在变得复杂。

自从都灵人加入游戏以来——那名代表指的是圣保罗银行开始收购国家劳工银行的绝大多数股份,整个形势急转直下,一些萨沃伊家族的纨绔子弟想要转移所有那些无法估价的珍宝运往都灵。“他们正在掠夺一切。写字桌、扶手椅、画作,还有《耶稣降生场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准备被运往北部……”

工会代表打量着那昂首挺胸的服务员,点了四块巧克力蛋糕和两杯咖啡。与此同时,爱德华多正在心里做着准备,关于那些臭名远扬的征服者一定不会有好消息。那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然而还是需要在莫卡吧里的这样一次会面中被揭露出来。

提前退休。

工会代表,一个矮小而粗壮的人,手指总是摆弄着胡须,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带着一点窘迫。当它传到我父亲耳边时,新任领导愿意向他担保二十四个月的带薪假期然后再退休这个提议,听起来却是一种侮辱。第二十七年了,在就职整整二十六年之后,他们正在和他断绝关系。

那些婊子养的愿意做任何事情,就为了不在银行的楼道里再见到他,他们甚至正在向他提供带薪假期。“你不要把这个事情看作针对你个人,所有一九七四年入职的员工都会得到这份优待。”那名代表向他透露,“当然了,这很诱人。即使你现在拒绝,这个提议在未来依然有效……”

我父亲一口灌下咖啡,被一股奇怪的焦虑感包围,这时一位来买点心的顾客从他身旁经过,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纷乱。怎么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吃点心,喝开胃酒,或者浓缩咖啡,却不让他们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呢?对那不勒斯银行的打击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和他的同事会被赶走,同时也是在摧毁着整个南方的尊严,这意味着数以千计的工作岗位、企业,以及几个世纪的历史都将被抹杀。那群人知道,在佛梅罗街区的达尼埃尔吧之所以倒闭,正是因为那些都灵人取消了货物供应合同吗?如果他们在银行场所附近甚至都不愿提供一个咖啡休息场所,爱德华多思索着,那些征服者想如何提升银行的形象呢?

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他不能想象他将会如何度过退休的日子。太遗憾。偏偏是现在这个新的经济势头正要带他致富的时候。

“银行正在裁员,爱德华。”工会代表总结道,使劲地拧着一小撮胡须,“最好是在被撵走之前自己离开。”

我父亲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再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觉得那个提议他无法接受,但他没能说出口。

几个月之后,新经济泡沫要比预想的更急速地爆发了。早在五月份的时候,最早的互联网泡沫受害者的尸体已经浮上水面。到了假期结束的时候,九月最初几天,大屠杀便已经结束了。

“去他妈的新经济!”帕斯夸雷嘟囔道。尽管他已经严重超胖,却依旧迈着惯常的轻盈步子走进我父亲的办公室。“总是同样的故事——他们让好人进入围栏,关上围栏门,再派出一个杀手把他们通通解决掉。问题是——怎么可能是我们上当呢?”

“很遗憾,我错了。”爱德华多说道,将那充满怀疑的眼神从屏幕上挪开。他一直固执地保留着那该死的提斯卡里股票。在它刚出现贬值的迹象时就应该出手却没有,接着便固执地不再卖掉,期望着从未曾发生过的反弹。他曾有机会以一百二十的价格售出,然而现在如果能卖到四十便是奇迹了。

“有人早就知道,”我父亲说道,“有人应该早点警告我们。”

自从都灵人加入游戏以来,银行的办公室就变成了一片充满斗争的丛林,没有人再会传递给他正确的消息了。证券交易所发生了变化。每天结束的时候,每只股票旁的“加”号或者“减”号背后的理由不再是依据公司的财政收支,不再是依据失业率指数,不再是依据通货膨胀率,不再是依据政府的稳定性。整个市场变成了一群赌博者的老窝,他们对现实的动**丝毫没有感觉,只是野蛮地购买再出售。

在报纸上不断地可以读到一些没有经验的家伙在网络上致富,这种新的操作方式已经接管了螺丝钉、电焊机、燃料、工人,甚至是资本,爱德华多在这场战争面前感觉自己赤身**。如果连如何连接互联网都不懂,他又怎么能联想到自己会陷入互联网泡沫的圈套之中呢?

“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帕斯夸雷重复说道,停止了脚步,“事实是我现在手头太紧,爱德华。我陷入了困境。”

“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困境,帕斯卡。”

肥皂匠的儿子又开始在房间里毫无目的地徘徊,就像一只盘羊因愤怒而瞎了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他父亲的完美替身,尽管要更胖一些。“你不明白。”他又开始说道,“我给我儿子的贷款做了担保,我不能再借贷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银行还会向自己的员工索要担保。”爱德华多回答道。

帕斯夸雷同情地打量着他。迟钝,他的朋友正在变得迟钝,像是一只来到职业生涯末期的斗犬。“是的,当然是这样,只要那不勒斯银行还是原来的那个那不勒斯银行。”

我父亲开始整理写字桌。如果银行不再是银行,那么我也不要再做我自己了,他思索着。“我知道在我的街区里有一个人愿意放贷。”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预约一下。”

帕斯夸雷用手势表达着要远离那种可能性。“一个放高利贷的?我可不想最后落在那群人手里,爱德华,算了吧……”他准备离开。

“但这可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爱德华多回答道,“又不是什么只有一点小钱想敲竹杠的人。如今这些人都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再想要拥有很多钱却不能花出去。我有种感觉,如果我们过去诚心聊一聊,他很有可能会帮你一把。”

帕斯夸雷呆若木鸡地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从他朋友的嘴中听到这样的话,“你确定这次不会再像提斯卡里那样收场?”

我父亲点头示意,“我肯定。”然而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那天晚上,返回家中,我母亲迎接了他,他面露忧色,她立刻就明白了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爱德华?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有听说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电视里说死了很多人……”

几个小时前,下午三点钟左右,在银行的楼道里,到处在议论着纽约两栋摩天大楼在遭遇两架民航飞机撞击后轰然倒塌的消息,而第三架飞机则在距离五角大楼很近的地方坠落。五千,一万,三万遇害者。最初的电视新闻里报出数字就像是在报彩票号码。一台电视机正被匆忙地运往高层办公室,接着,尽管没有人正式宣布,但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离开并回家。当恐怖分子正把这个世界搞得一团糟的时候,人们怎么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呢?那一天华尔街甚至都没有开盘。

谁知道呢,爱德华多问自己,他刚刚跨过位于平民表决广场上的那不勒斯王宫的大门。幸运的是,在报纸上的强烈抗议之后,都灵人已经放弃了要把《耶稣降生场景》带走的想法。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个地方一直都是空的,或者只是那一天很特别呢?

他检阅着场景里的不同舞台,集市、喷泉、降生,那个《耶稣降生场景》是如此雄伟,几个世纪以来不断地被完善,他总是会深深地陶醉于那些精确的细节:小毛驴的茸毛、牝马的眼睛、西蓝花的菜茎,还有东方三博士的胡须,和奥萨马·本·拉登的胡须相似,而这个人如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领头羊,谋杀的象征,一提到他所有人都会忧虑。但那一天最重大的消息,我父亲觉得,是另外一个,是他们要赶他走。这是一个真实的消息,就发生在他身边,而不是在曼哈顿。

他注视着自己正前方一面玻璃中的反射,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白头发、臃肿的肚子、一小撮毛从耳洞里和鼻孔里钻出来。那个人正观察着自己的手指,干瘪发黄,让他想到曾经在树林里见过的干枯的树根。一个看守人靠近过来通知他这里即将关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再继续拖延着不回家。那不勒斯王宫外面的广场上一片荒芜,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你想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母亲跟着他走进卧室,像是他的影子。

爱德华多解开领带结,他正怀念着最初在银行的时光。那些年炼狱般的生活,还有那些大袋子,每到周末会被装满待洗的脏衣物,而身在那不勒斯的妻子则像是在打开一个珠宝盒一样打开它们,但最让人怀念的还是养育了他又折磨了他一辈子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他会想要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小男孩,让他不要担心,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他会想要回到过去好好享受那段时光,更多地和同事们出去,接受他们去巴里古城共进晚餐的邀请,也许他会放弃和那个女秘书在一起,为什么不呢,向娜娜坦白他从没有相信过她的占星术。一种恐惧感总是在跟随着他,然而现在,这些都灵人替他准备了一条退路,让他不用再将余生献给证券市场了,他却感觉到一股能量,就像当年那个内心燃烧着的少年。如果他当年没有反抗,他将会像耶稣降生场景里随便一个普通的牧羊人那样,摆放在背景里只是为了充数,不会被任何人留意到。

“我决定退休了。”他说道。

安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盯着他,流露出一丝疑虑。

“你知道接下来的某天里晚饭我想吃什么吗,娜娜?”

我母亲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所措。

“生海鲜。”他补充道,正在解开衬衣的袖口,“我从来没有吃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