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自己的家庭,像其他所有家庭一样,都是建立在某种信念之上的,但这种领悟总是来得太迟。而我的家庭的信念叫作未来,并不是指我父母坐在餐桌前端着架子高谈阔论着明天的美好,而是在我们家能感觉到那种整个人类前进的欲望,生活的欲望,就像电视上报道着的街道游行。

三十多年来,我父亲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像是一片河床,河床的两端是饥饿和救赎,那种饥饿就像是一个影像模糊的女儿,诞生自穷困潦倒的童年,又在六十年代被迫逃难造成了沮丧倒霉的青春。随着时间推移,是大学生的身份缓和了饥饿的折磨,他得到了稳定的工作,终于有了可以触摸到的救赎。那不勒斯银行和米兰证券所让他变得富裕,并不是真的权贵,但毫无疑问要比任何从他那个阶层起步的人都更优越。

总而言之,他唯一的信念是未来,日常工作的劳累和家庭的温暖就好像是给这种未来披上了一件让人安心的外衣。但在外表之下,还掩藏着充斥在他本性里的欲望。

的确如此,但他所充斥着的欲望是什么呢?

直到一九九四年还清晰明了,但从那时往后,巨大的黑暗降临了。

那一年银行损失超过一万亿,接下来一年超过三万亿,不到三年的时间,六万亿里拉的亏损吞噬了银行。关于大辩论的焦点,所有人都只是在兴致勃勃地吹嘘,尤其是政治家们。那些据推测是凯尔特人后裔的北方人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公开指责了那些可耻的营私舞弊,结党营私,以及对南方人的救助。那些为了反抗雪崩而进行的任何绝望的尝试都没有意义。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费尔迪南多国王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这个男人几十年来一直统治着意大利南方的财政金融,还掌握着一万一千人的命运,还有那些人的家庭和生活。这个男人曾经发放贷款给南方绝大多数的企业家,直到一年前他还只需要点个头就能影响数十万的选票,他还在总部的海景露台上举办“星期二文化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开乔瓦尼·斯帕多利尼 ①的玩笑,但不会让乔瓦尼·斯帕多利尼感到不满。同样是这个男人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莱大道上的大不列颠酒店的两个套房里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套房给他的妻子,当她从罗马过来找他的时候;另一个则给了他年轻的情人,一个当地的女歌手。这个男人代表银行收购的地产遍及威尼斯、东京、悉尼,最鼎盛的时候多达七百五十个银行分行,遍及全世界。同样还是那个男人,那个国王,在一次宫廷政变中被罢黜了,那不过是行政管理上一次愚蠢的形式上的不合规定而已。

堕落是从咖啡开始的。至少在流言里是这样讲述的。

几十年来,那不勒斯银行的政策是刺激消费,却没有考虑到那和企业利益之间的冲突。就这样,银行附近的小巷子里和大街上,遍布着咖啡吧和餐厅,冰激凌店和茶馆,服装店和比萨店。这么多年来都要感谢银行的存在,那神话般的存在,直到一个窟窿越来越大吞噬了所有。

几年之后,一个小型企业的倒闭并不会让爱德华多觉得奇怪。但在那让人无所畏惧的一九九四年年初,让他觉得更荒谬的是站在斯普兰朵咖啡馆的柜台点咖啡,却发现捧在双手间的是一杯带有酸味的不健康的软饮料,这是在日复一日的消费之后所显现的颓败的标志。

“你们看到骑士 ①的那条信息了吗?”咖啡吧老板问他。我父亲放下咖啡杯,表情奇怪地观察着那个男人。从柜台后面的收音机溢出的无情音乐声,扰乱着咖啡吧里的冷空气。他说的是哪个骑士?哪一条信息?

“事实上,”他说道,“我正想问为什么咖啡吧里的顾客越来越少……”

咖啡吧老板耸了耸肩。

唯一的解释,爱德华多思索着,在于那台咖啡机器的维护。可以肯定的是那台机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清洗过了。众所周知,一月份是让人伤心的一个月,因为十二月的双工资已经挥霍完了,而想要恢复圣诞节前的生活节奏太困难,但清洗咖啡机是一个无上命令。客户必须要被刺激去花钱,而那杯恶心的东西没有办法下咽。

“我觉得他会成功。”咖啡吧老板继续道,“如果他能带领AC米兰成功,他也能带领意大利成功。你怎么看?我们能够信任他吗?”

这一次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叽喳声,是广播新闻的声音。

他感觉到他是唯一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了。在一天《焦点新闻》中,主持人提到一段视频信息,在那段信息里那个骑士宣告了他的强势入场。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那是一月二十七日,而每个月的二十七日爱德华多都会重复去参加他那唯一愿意全身心投入的宗教仪式——领工资。谁知道那个骑士是不是特意选择了今天,我父亲思索着,因为如果是这样,那还真不能低估这个人。只有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设想这么个手段,让所有人都听到他。

“我们明天见。”他向咖啡吧老板说道,便出去了。

室外冷风刺脸。他在托莱多街上踱步取暖。他看到那家他平时会去光顾的优雅西装店,如今已迁走让位给一家平价服装连锁店。在店门口,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正指挥着两个工人把原先的店招牌撤下,那招牌应该是十九世纪的古董,是那种你会向朋友夸耀的东西。那个年轻人感觉到被观察着,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父亲。“一切都好吗,大叔?”他用不知羞耻的语气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爱德华多垂下目光,快速离开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银行总部,研究起建筑物立面上的题字:

那不勒斯银行

银行创立于1569年

银行总部重建于1939年

一栋外表冷冰冰的建筑,矗立在东面的大海和西面的西班牙人街区之间。自从第一天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穿着蓝色的西装跨过大门的那一刻起,那些冰冷的发光的大理石块总是会让他觉得安心。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温柔的钴蓝色的天空在托莱多街上方闪耀着。很快,他告诉自己,他将会完美地掌握这个无穷尽地收集着储蓄的机构是如何运转的。

然而这一次,很多年后的这个一月二十七日,他不再知道该期待着什么。像往常一样,他穿过大走廊,到处是金钱和烟草的味道。

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未来对于他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那一次在礁石滩上的冲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利奥。我的生活可以概述成:学习、女孩、体育、音乐,一种规规矩矩的男孩生活,一种因为我和美国仔之间的友谊而被抛弃了太久的生活。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我父母亲心中的理想样本,他们一直渴望的完美儿子。他们对我抱有极大的期望,我也借机得到一些特权。

流浪汉食堂的火灾之后的几个月里,为了重建,在街区里已经举办过好几次募捐活动,我父亲捐了一百万里拉,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所有人感到为难:唐·卡洛放弃了他的神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四处飘散,比较可信的推测都涉及那个选择背后的原因。很多人嘀咕着唐·卡洛其实有女人,很快就要结婚。有些人则低声抱怨着他其实是同性恋。相对没那么丑陋的推测则认为,现在许多年轻教士只是利用教会来完成学业,接着,一旦拿到文凭便会抛弃上帝之家。

食堂重建计划泡汤了。在过去,只有牧师的固执己见和牧师助手们的忠诚献身才能让这种事情继续存活下去,但现在,唐·卡洛离开了,没有人再有那种合适的能力推动那个方案继续。

筹集资金失败以后,残留下来的被烧黑的那部分结构也被推倒了,捐款被退回。我父亲拿回了那一百万,带着我们去了卡普里岛。在岛上那三天的时光里,没有人提到食堂,自从他变得相当富有会让人害怕和他作对之后,我母亲也不再要求献身于那份志愿工作了。我感到满意,因为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去见那个纵火的男孩了,甚至我根本不愿意再去想他。我不会想念他,也不会去想他在做什么,很有可能如果我在大街上偶遇到他,我会换条人行道绕开。

在卡普里岛短短的假期里,我们会在小港的一家餐厅里吃晚餐,新鲜的黑斑小鲷,每一千克一万里拉,我父亲几天前谈成的一笔小生意让我们得以享受这额外的奢华。“这才是真正的心满意足,因为即使是一个傻瓜也能靠蓝筹股赚钱,但从像黄页这样的股票里捞到百分之十,那么你就可以被定义为杰出的……”他说着,面对着悬崖峭壁,语气里充满了卖弄和炫耀。

当时我们正演着一部关于有钱人的喜剧,关于那些自出生便有钱的人,尽管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我们只是暴发了的乞丐而已。事实上,当我们吃到鱼骨的时候,我们用双手抓起那黑斑小鲷,并用嘴吸吮着它。

就这样,当我逐渐变成我父母期望中的样子的时候,美国仔正加快步伐迈向他的梦魇。

某些时候,那其实并非梦魇。正相反,每天早上,黎明时分的新鲜空气会抚过他的脸,在他骑着他的摩托回家的时候,那是一种意料不到的喜悦,提醒着他在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夜之后还活着。又是经历了伏特加、可卡因和抢劫的一夜。

每天他在午饭时醒来,打开立体声音响,把音量开到最大,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香烟,然后拿起电话约一些朋友去吃开胃菜。像往常一样的烤面包夹火腿,下午再打会儿盹,健身房,蒸汽浴,晚餐。再然后,从没有早于晚上十点,他洒了香水出门,像是街头妓女,和值班的同伙一起开始了战争。

战利品包括了钱财、手表、金链子,如果碰巧遇到身材相似穿着讲究的人,他便能带回一双半新的添柏岚,一件可以拿到杜凯斯卡地区卖掉的皮夹克,但是并没有很多种赶得上时髦的东西让他这样子去抢。他总是去抢那些把车停在波西利波街区黑暗的街道里,然后在车里**的小情侣。

自从抢劫犯生涯开始,理想的猎物便与**密不可分。那些妆容凌乱情人数量急剧减少的女人,那些中年男人和摇晃着柔软臀部操着外国口音的少女,那些某些部位巨大的变性人和他们戴着小领结的小朋友。在抢那些在汽车里**的人的过程中,会面对许多人间的不幸,正因如此才需要认真地选择同伙。

需要冷血的人,只认准战利品而不会乱动手脚。性骚扰和强奸会蹲好几年的牢。至少从这个角度,利奥总是苛求和他一起干活的人要正直,他不想要任何累赘。如果他碰巧遇到一个律师正在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双腿间忙活着,而他的目标只是律师的劳力士的话,那就需要专注于手表,不能产生任何打抱不平的冲动情绪,留下那少女自生自灭。十八岁的时候,美国仔的黄金准则是:每个人只操属于自己的。

但在抢劫这一行越是有经验,越是能发现那些有能力的合作者反而会暴露出复杂的一面。他所认识的绝大部分的犯罪分子都是让人印象深刻地粗鲁,像是牧场里的山羊,他们甚至不能够去渴望哪怕是最低级的合法工作。因为这个道理,一个同伙对利奥如何管理生意收入感到不满,便将此事告诉酒吧里的某个人,那个人再将此事汇报给地区头目的贴身跟班,就这样一直向上,直到传进石头脸的耳朵。两个星期之后,他派出一个他的代理去和美国仔谈判,要么加入团伙,为他服务;要么就每个月上交保护费,继续自由狩猎。

“去你妈的。”这是利奥的回答。站在他面前的,被派来与他谈判的这个黑帮分子,有着和他差不多的体格,不同的是长满麻子的脸和深色的眼睛。

“我要向大佬汇报这个吗?”那个黑帮分子问道,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答案将会引发的大量工作。

“你想汇报什么就汇报什么。”利奥回答道。

那个人保持着镇定,他并不是被派来教训他的,至少这一次还不是,于是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