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在那个春天,警察抓住了他。

一个同伙没有注意到正在驶来的摩托,就这样,一次在对两个刚拿到驾照的小孩子进行抢劫的时候,他们落入了圈套,这才是一次真正的骗局。不过美国仔只花了十四个月的时间就被放了出来,这多亏了他以前干净的犯罪记录,还有在抢劫时只是带着一把玩具枪。他的同伙安杰洛,外号皮皮,因为**太小,每半个小时就必须去一趟厕所,然而不符合常理的是他只在里面待了十个月,尽管他有犯罪前科。

他有能力适应那铁栏杆后面的生活,这一点救了他。那些没有团伙照应的零散狗必须要面对着无法忍受的环境、狭小的空间、糟糕的卫生、来自监狱看守和其他囚犯的敌意。但利奥能够清醒地抵抗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管这一切有多么让人恶心,让人无助,让人心理崩溃,时间总是会过去的。

几乎所有在波焦雷阿莱监狱里的囚犯都在等待着被审判。卡莫拉分子、小偷、杀手、吸毒者、移民,所有人在一起组成了一道独特的战斗前线,争取着还未被夺走的清白,而这使得整体气氛并没有预期中那么阴暗。尽管到处都是肮脏不堪、拥挤不堪,到处都是毒品,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但在牢房内你能感觉到所有的焦虑都是临时的,就好像在所有的这些腐烂之外还有希望环绕在四周。

最开始的时候,他被安排在位于阿韦利诺楼内一个牢房里。同屋里有一个年龄不明的海洛因上瘾者,一个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还有一个臃肿的那不勒斯人,是专业抢劫犯,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他已经在狱中度过了九年的时光。

第一个夜晚是一场噩梦。海洛因上瘾者连续几个小时**着,到了某个时刻,臃肿的那不勒斯人和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开始大喊大叫,并用力捶打着牢房的铁栏杆,直到感觉无限久的时间过去之后,护士才在看守的陪同下赶来。再晚些时候,黎明时分,利奥在他那些新伙伴的注视下大便,他用着力想要排泄出积攒了两天的粪便,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变身成为一只野兽了,而在不久之后,当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解放括约肌时,他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海洛因上瘾者从医院回来,状况比离开时更糟糕了,但在牢房里有一针海洛因正等着他,并立刻被注射到他的手臂里,终于他感觉好一些了。臃肿的那不勒斯人向利奥眨了眨眼,低声说:“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最开始的几个月,睡眠是他每天最大的难题,但渐渐地美国仔明白了,不管是夜里失眠,很难连续超过一小时不被打扰地睡觉,还是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疲倦,其实都不算什么,狱中生活最大的难题是:钱。

从没有人有过足够多的钱,因为钱财上的贫乏才是这里几乎所有的囚犯犯下罪行沦落至此的最主要原因。利奥思索着,所以理论上来说这个难题将会是爆炸性的。然而在里面,偷窃的情况并不算严重,能够激发暴力的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矛盾,新的囚犯从外面带进来的,或者老的囚犯因为对糟糕生活状况的不满而在内心里聚积着的。余下的,至少在同一个牢房里的狱友之间,团结一致总是能够战胜贫困。

这个难题的表现形式之一,美国仔发现,和食物有关。每一个囚犯对肉食都有着极大的贪念。谁的资金最多就有义务购买更多数量的肉食,然后再分配给那些没那么富裕的伙伴。食堂里的食物质量是如此之差,逼着囚犯们去食品小卖部消费。在他的牢房里,考虑到年龄不明的海洛因上瘾者和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的绝对贫穷,就轮到他和臃肿的那不勒斯人为其他人购买肉食。随着时间推移,当很明显美国仔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时候,所有的义务便都落在了臃肿的那不勒斯人的肩上。

有一天,当利奥已然习惯了这个牢房里的日常惯例的时候,监狱长决定把他调到另外一个牢房,不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逻辑,都遵循像巫术一样捉摸不透的规律,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献祭品。他没有抵抗,卷起铺盖,和伙伴们告别,心里做着要在另外一些人的注视下大便的准备。

他是幸运的。他被分配到一个相对体面一些的牢房,一个灰头发的男人,留着长长的胡子,看起来像是偶然沦落至此。从他的行为举止里,或是从他表达自我的方式里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罪犯,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是待在一旁读书,然后会定期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

接下来的几天,利奥从楼里其他人那里得知,他的狱友曾是一个政治家,因为收取贿赂而被抓。借着这个机会,美国仔发现,那些政治犯,仅次于恋童癖,和其他囚犯相比,是最被看不起的。

“你是哪个政党的?”有一天利奥问他。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男人假装没有听到,但因为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避免一段谈话,他叹了口气,回答道:“社会党。”

利奥撕下两张矩形的卫生纸,把它们对折。“社会党,”他嘀咕着,一边擦着屁股,“所以你愿意帮助那些流浪汉。”

那个男人抬起头,“对不起,我们能不谈这些事情吗?”

“好的。”他赞成道,拉了一下水箱冲水,“那只是为了说话而已。”

总的来说,对于新的环境他并不反感。他有了更多自己的空间,睡眠的质量也得到了最好的保证。然而一天夜晚,突然地,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他的狱友正在哭泣着,看起来很绝望。于是美国仔从他的铁架子**爬起来,安慰着他的狱友:“我相信,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魔法里。”他低声说,那个男人突然停止了啜泣,“事情发生着,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次日,利奥向其他囚犯透露了他的狱友在眼泪中崩溃了这件事。从那时起,那种蔑视突然无可估量地增长,流言就像油渍般散开,直到有一天的放风时间,某个人靠近政治家,开始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地扇他耳光。

那天晚上,在准备好晚饭之后,那个男人直接上了他的铁架子床,而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肉食分享出来。当利奥走过去询问解释的时候,他沉着地回答道:“如果事情发生了,总是有原因的。只有一个失败者才会相信,自己是因为一个魔法而沦落至此。”

几个星期后,那个政治家出狱了。美国仔和其他囚犯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又出现在电视里,刮过了胡子,衣着得体。他正在接受一个采访,并声称一旦被宣布无罪,他便要如何如何改善我们国家的监狱状况。

利奥环顾四周,这是自从进入监狱以来第一次,他明白了那种快速下落的悲惨。他想,所有的罪犯,包括他自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会被蔑视。

晚些时候,深夜里,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幸好他的新狱友刚刚注射完一针海洛因,因而没有觉察到。

出狱后过了几天,他被石头脸召唤到了办公室里。

“我根本不在乎那一点小钱。”大佬对他说道。他狂热地爱着台球。尽管那只是一个阴暗的小房间,但将就着放得下他那公牛般庞大的身躯,还有他那狗腿,一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总是站在圆拱门下一动不动。他们居然在那儿摆了一张职业台球桌,在位于阿莱那卡的赌场办公室里。

“那么问题在哪儿?”利奥问道,观察着那个男人,那个人曾经是他父亲的大佬,而现在又想要成为他的大佬。他有着非常普通的外表,利奥想着,不修边幅。在外面的时候据说他总是穿着一身运动服,因为自从那一次在科尔蒂纳丹佩佐 ①他穿了一身无尾礼服被警察抓了以后,便坚信优雅的正装会带来晦气。

石头脸拿起巧粉擦了擦球杆头。“问题在于,在我的地盘,要么你就成为我的手下,要么你就自己老老实实过日子。”他把话挑明了,“然后,如果你为我工作,将会有很大的优势……”

“比如说,在监狱里待的时间会更短一些,就像皮皮那样?”

石头脸点头示意,然后弓下身子倚靠在桌球台毯上瞄准,打出了一次精彩的开球,“那么,我们怎么着?”

利奥考虑了一下。“不行。”他说道,“我不想让您觉得不受尊重,但加入帮派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我。”

大佬用头示意了一下,让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递给利奥一根球杆。“为什么我们不打一场比赛呢?”他问道。

他们在沉默中相互挑战了大约半个小时。利奥让他赢了,也许那个八号球不管怎样他也打不进洞,而当他已然预料到所有这一切都会以一场责难收场的时候,石头脸抓起他的衣领,对他说道:“要么你就站在我这边,要么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明白吗,美国小鬼?现在快给我滚!要不是因为你是蜘蛛人的儿子,看在他灵魂在天的分上,你现在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你是多么尊敬一个你用双手亲自杀死的人,文森佐惨死在路上之前也收到过这样的警告吗?美国仔这么想着,眼神里充满了怒火。如果不是因为他内心里曾有过一丝善良,如果他真的很爱他父亲,他一定会立刻杀死那个男人。

就在那个时刻当他内心萌发出一股要复仇的冲动时,利奥想到一旦他那样做了绝不会轻易逃脱。那种虚情假意的做事风格,那种使人信服的演讲话语,那种为了感动别人的善变语气。石头脸是一个廉价的演员,而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他并不聪明,也没有魅力四射,反而对他那卑贱的生活看得太重。他只是一个无情的人,但要做一个无情的人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在更深刻的沮丧中利奥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牢房里被关了十四个月,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压抑。他感觉到自己一文不值,感觉到等待着他的只是一个圆环,在圆环上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一场复仇接着一场复仇,没有尽头。真正的监狱在他的脑海里,然后这个监狱又被关在另一个监狱——他的生活里,再然后这个监狱又被关在另一个监狱——这座城市里。

他一个出其不意挣脱了抓扯,直直地盯着石头脸的眼睛,“不需要你们把我送到墓地。”他说道,“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永远消失。”

那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提议。

两个星期后,一九九五年夏末,美国仔登上了意大利航空的航班——罗马到纽约。到达肯尼迪机场,再坐地铁,赶到公共汽车站,从那儿再继续前行,直奔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

“那么我走了。”离开的那天他说道,他的伙伴们则争抢着要帮他拿行李。

他母亲盯着他,脑袋已经放空,她无力接受这个事实:迟早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会离开远去。她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她想着,这是从她放弃神职那天开始耶稣对她的惩罚。她亲吻了她儿子的面颊,紧紧抱住他,但从他挣脱她的动作她明白了,她还没有得到他的原谅。

他和皮奴西娅的道别则不同。“记住,这个夏天要来找我。还有尽量不要靠近那个打扮时髦的尼可拉……”他笑着说道。皮奴西娅忍不住哭了起来,接着紧紧地抱住了他。

“再见了,妈,我会尽快把票钱寄还给你。”

“不要担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她回答道,接着就在她儿子要跨出大门前,她补充道,“利奥,记住,要听你叔叔们的话,不要总是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我自己的想法?”利奥讽刺地笑着,“我能有什么想法?”

接下来几个月里,有不同的关于他的消息流传着。有时某个人声称和他通了电话,或者和某个声称和他通过电话的人聊过天,但渐渐地,关于他的闲谈越来越少,就像每天黎明时分从卡波迪蒙特山上飘下来的薄雾那样。

没有人再提及他,或者询问他正在做什么,然后有一天,他母亲和他妹妹离开了那套老公寓,再也没有回来过。有那么一阵子会听到低声议论,难以辨认的流言蜚语,却道出了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消息:美国女人搬到另一个街区和唐·卡洛一起生活了。但没过几天所有人便又都开始去操心别的事情了,或者至少,看起来是那样。从那个时刻起,一切就好像美国仔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