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成人们的生活正在向另外一个星系迁移的时候,我和利奥渐渐地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颗荒芜的星球。一九八五年夏天,我们的友谊忽然变得紧密起来,就像天然大火那样熊熊燃烧着。那时学校正放假,他父亲在监狱里,我父亲在银行里,我们的母亲则在食堂帮助着流浪汉,我母亲最终还是说服了我父亲同意她回到食堂,而我和利奥便开始天天见面。我们一直在探讨着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的故事。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所描述的那样搬家去了北方,而是和他的母亲及姐姐一起在904快车惨案中遇难了,那是从那不勒斯直通米兰的一列快速火车。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亚平宁大走廊中的一座铁路桥上,事先埋伏好的爆炸装置炸碎了那列火车的9号车厢,导致十七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

圣诞节假期后校长和他父母有过一次谈话,利奥无意间听到了这个真相。自从利奥向我揭开了谜底,我们便不停地向彼此重复着这个故事,像是在祷告一样,直到小达尼艾尔不再是我们曾认识的那个爱玩洋娃娃的孩子,而变成了小说中的某个英雄,变成了我们的主保圣人,把我们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为了避免噩梦,成人们选择了沉默不语,而我们却反复在想象中去经历那次爆炸,也许只是为了确认我们也有得知真相的权利。我们想象着自己是爆炸后的幸存者,闲逛在只属于我们的星球上,享受着完全的自由。

利奥还听到一个细节,爆炸之后,在废墟堆中,在小达尼艾尔的尸体旁,静静地躺着那个布洋娃娃。“马尔切,你真应该看看当时那些大人的表情。我从没见过有人因为一个死去的名叫斯普莫内的洋娃娃哭成那样。”

我们一起度过了五个快乐的夏天,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在自行车上相互追赶,在树林里践踏草地,在足球场踢比赛时闹矛盾,然后用石子儿混战,在街角的宠物店里替那些小鹦鹉渴望自由。在别人眼里我们净做些残忍的事情,但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意图其实是好的。和街区里的女孩子相处时,我们总是很冲动,蛮横,喜欢动手打闹,说话则色情露骨。比起女孩子,我们更贪图钱财。

当时有个卖轮胎的人,不是我们街区的,衣衫褴褛,右脚有六根脚趾,他出钱让我们用弹簧刀去扎汽车轮胎。每成功扎破一个就给我们一千里拉。一开始他的报价是五百。

“一千五。”利奥像挑衅一样抬价。他从法兰绒方格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

“七百。”六根脚趾压价道,“你们这些无知小子太贪心……”

利奥的谈判技巧起到了作用。首先要梳两边和后边的头发,然后把中间的头发捋成一撮儿向前,“椰子头”,大家都这样称呼,用超级多的发胶发蜡固定住头发,再极其荒谬地向前凸起,凸起的高度和一个人的自恋程度成正比,在那段时间这个发型非常时髦。

“成交,七百里拉。”利奥说道。他把梳子插回衬衫口袋里,“再加上三百的封口费,如果人们知道了是你让两个无知小子去坑顾客,你能想象到后果吗?”

他被耍了。

六根脚趾一边用抹布擦着他那沾满油渍的双手,一边盯着我看,我不懂他的表情是在欣赏利奥的谈判技巧,还是在警告我待在他身边有多危险,说道:“你的朋友是个精明的恶魔。”

我确实很崇拜他的谈判技巧。

“每一次谈判的第一条规则是不要去谈判。”有一次他跟我解释道,当时我们在黑暗中等待着行动的暗号。我们的任务是在六个脚趾的街区里每一条街上扎破一个轮胎。

“那第二条呢?”

“如果你不要求,就没人会给予你。”

我愣了几秒钟的时间,试图去理解那些词语的意思,“那第三条呢?”

他将烟头弹进下水道井盖的小孔里。“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他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我们正躲在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后面,这时突然一声噪声打断了我们,利奥站起身从后车窗的映像里观察着街道。虚假警报。可能是树叶,也可能是老鼠。

“什么意思呢?”我问他。

利奥向我嘲讽地微笑着,没有再回答。这时哨声传来,轮到我们行动了。

理论上,他年纪比我大,应该会多管教我一些。但实际上,我们之间很平等,在学校里我们总是上着不同的课,直到他连续两年挂科留级之后终于在我初三那年和我同班了。我们一起离开学校,一起去流浪汉食堂吃午饭,然后一起骑车出去疯玩。

在树林里总会有一些普通的孩子,但我们会把他们训练成一群疯狂的勇士,然后一起玩耍。经过我们的践踏,博物馆门口的草坪变成了粉末状,像死去了一样。有几次,一个相对没那么懒惰的看守威胁过我们要没收足球并叫警察,而我们则一起对他竖中指,再跳上自行车开溜。利奥是船长,我是水手。

每天我都被他拽着到处跑,总是有生意要谈判,总是有钱财要进账,总是有一辆汽车我们要躲在后面。我们会你追我赶地走上几公里的上坡路,会在黑暗中监视街道时相互打着掩护;我们会不停地在阴影中攀爬生锈的铁丝网;我们最害怕的一个词是“抗破伤风”。在父亲从银行下班回到家之前回家是一个基本原则。我母亲则对我们装作视而不见,她对利奥偏爱有加,她对所有白羊座的人都是这样。

每个夏天利奥都要回一次康涅狄格州,在快要分别的时候,我们会躲在他的房间里吹空调,那个年头空调可不常见。炎热的天气让我们无法外出行动,我们就连续几个小时看着电视,狼吞虎咽地吃着炸薯条和花生酱,每一顿饭后我们都会喝一杯牛奶。一旦我们搜集到了一点钱,便冲刺着去买加芥末酱的火腿三明治,然后躲到皮奴西娅的房间再继续狼吞虎咽。皮奴西娅是利奥的妹妹,未来一天我将会娶她为妻,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真正变成一家人。然而,皮奴西娅那复杂的新陈代谢问题是你一旦跨入他们家门槛,便立即了解到的事情之一。

“我妹妹就像是一个橡皮筋,不停地变胖再变瘦。是新陈代谢出了问题。”

“但是我可不想娶一个胖子做老婆。”

“你不要担心,我母亲说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问题会自己消失的。我们家里的人天生骨骼粗大,而你则骨骼瘦小,这说明以后你们的孩子将会有完美的尺寸。”

炎热的天气把我们折磨得够呛,尤其是我们的椰子头发型。在高温下发胶发蜡都会融掉,蓝色的**像融化了的雪一样流到耳朵上、脖子上,更惨的是前额,我们总是在周围所有人开始大笑之后才意识到。

与此同时我在学习着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生活,至少是利奥心目中的美式生活。我很快记住了美国五十个州的名字,从乔治·华盛顿到罗纳德·里根所有总统的名字,以及大部分印第安部落的名字。那些年里流行的电影比如《回到未来》《壮志凌云》和《七宝奇谋》里的台词我们可以倒背如流。我们是魔术师约翰逊的球迷,我们支持纽约巨人,支持印第安苏族部落,支持美国陆军第七骑兵团。红云 ①、坐牛 ②、黑麋鹿 ③,卡斯特将军、约翰·韦恩,《我的朋友阿诺德》 ④。我也学会了轻松戴上棒球手套而不再需要花二十分钟去考虑哪一面该朝上。我还学会了滑旱冰时以最安全的姿势摔倒,只会稍微擦破一点膝盖,但问题是每次都摔到同一个地方,伤口越来越深。利奥递给我双氧水,要求我停止哀叫。

“你必须要离开吗,利奥?”

“必须,不然我会丢掉国籍。”

“那国籍有什么鬼用?”

“迟早有一天我会去康涅狄格州生活,到那时候是不是一个真的美国人会有很大的区别。”

“以后你也会带上我一起去吗?”

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可能会没有我,没有我们,没有我们在一起快乐的时光,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很伤心。

他的皮肤黝黑得像皮革一样,他只需要在太阳下短短几分钟就可以被晒成那样。不止一次在被老师提问的时候,他不说话,只是露出像海报上的模特那样的微笑,就可以避免惩罚,他从不刻意做任何事情来炫耀自己。他并不吸引人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从没有进入过学校的帅哥榜单,但他却不以为意,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中并不包括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像克里斯蒂安·扎扎罗那样,满脸恶心的脓包,也能上那份榜单,我才不要参与到其中。”他低声抱怨着。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那里美丽的外表并不是一张必胜牌,拥有黑社会气质则更重要。为了吸引人群的注意,事实上,很多男孩子都会笨拙地去模仿黑帮,比如说近距离眼对眼互相盯着,再用喉咙发音蛮横地说话,但利奥知道那些都只是卡通片里的场景。真正的卡莫拉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不是从任何地方抄袭来的,他们在外表上总是很温顺,很不起眼。正是这一点才令人害怕:你知道在那副正常的面具下藏着一头准备好随时会咬你的恶狼。所以利奥倾向于表现出另一副模样,他知道自己可以很暴力,但他却散发出属于战争诗人的气质。“一个杀手的眼神你一看便知,”他重复说着,“在那个眼神中会有一个声音在诉说着——我杀过人。”

假期结束返校,他激起了所有人的嫉妒。利奥和皮奴西娅从康涅狄格州带回来数不清的新衣服、新玩具、包装食品,还有很多装满宝贝的大纸箱,包括美国表亲们不再听的唱片。埃尔维斯、查克·贝里、麦当娜。一九八八年夏天他回来后变成了迈克尔·杰克逊的超级粉丝,再接下来的夏天则是有着一半的墨西哥血统,仅仅十七岁便因飞机坠毁事故身亡的里奇·瓦伦斯 ①。每年他都会兴高采烈地给我带回新的惊喜,而我也迫不及待地盼着九月初早点到,他们早点回。一旦听到他们家门铃响起,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所以你明白了吗,那天天气条件特别恶劣,第二天里奇本应该在北达科他州的法戈市演出,那是他们冬季舞会派对巡演的下一站……”

整个一九八九年,他的新椰子头发型都在模仿着《青春传奇》那张唱片封面上里奇·瓦伦斯的椰子头,他在其中多加了一些成人气,这就是他典型的又与众不同的十三岁风格。刚扎完一个轮胎后正清洗着弹簧刀,嘴里叼着一根好彩香烟,那是从他母亲每周去监狱要给蜘蛛人带上的香烟那里偷来的。

“你有没有听人谈论过音乐死去的那一天?”有一次他问我。

“没有。”

“天哪,你真是令人绝望。”他调低了音响的音量,“音乐死去的那一天是指一九五九年二月三日。那一天巴迪·霍利、里奇·瓦伦斯和理查森这三个摇滚超新星在一次飞机坠毁事故中遇难。事实上里奇本来是不应该踏上那架飞机的。那本该是属于汤米·阿尔苏普的位子。”

“谁是汤米·阿尔苏普?”

利奥摇着头,“那天晚上和里奇玩掷硬币打赌的一个音乐家。”他继续说道,一边在他父亲的沙发椅旁的一个水晶烟灰缸里不停地碾着烟头,“他是一个出色的吉他手,但和那三个人相比则差远了。然而那天夜里转动着的骰子更偏爱他,他输掉了赌局留在了艾奥瓦州,但也因此活到了今天……”

“哇啊!”我回答道。那是我所知道的用来表达惊讶之情的最美国的方式。

“平庸的人总是比天才活得更久,我的老伙计。”他补充道,又调高了音响的音量,“你的椰子头全都融掉了。”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现在整个人都变蓝了。”接着他随着《青春传奇》的节奏在空中挥舞着那把刀,“哟,我不是水手……”他开始唱起来,“哟,我不是水手,我是船长……我是船长,我是船长……”

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决定和小团伙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去市民花园庆祝,借此机会也可以离开我们自己的街区出去闯闯。我们需要瞒着家长们偷偷前往基艾亚滨海路,利奥宣称他曾去过那里,然后再搭乘有轨电车,直达胜利广场。

这次带有出逃性质的庆祝我们之所以会选择那个地方,原因很简单:市民花园是由一系列的小花园组成,那里是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经常出没的地方,而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是整个城市里最漂亮的,她们会聚集在那里等待着其他街区的男孩子们前来追求,接着便是一些肮脏的事情。因为她们来自一个富裕的街区,我们知道她们肯定会瞧不起我们,但我们在意的只是要利用她们的风流创造出尽可能多的故事。

据说在水族馆附近有两三个这样的女孩子极其疯狂,她们愿意让你做任何事情,愿意用嘴,愿意让你在她们的三角裤里尽情探索。我对这样的话题并没有太多感觉,我并没有其他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饥渴,只是尽可能地跟着他们。我的年龄最小,听着他们讨论那些露骨的事情也没有明白太多。

我感觉即使是这方面的老手也会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困惑,比如说,阴啼这个东西,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在哪儿,但我们可以确定它一定在女孩子身上,或者身体里面。我们不清楚是只有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有,还是其他所有的女孩子也都有,但我们听说必须要以某种方式找到并刺激它。如果你成功做到了,如果某个女孩子告诉你她刚刚被操得很爽,那么你就会到达一个更高的层次: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所以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坐上了1号有轨电车,穿过了整个城市,向大海的方向前进。事实上,我以前跟着我父母亲去过那里,但和利奥还有街区里其他伙伴一起去玩注定将会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就这样,我把头伸到车窗外,让咸咸的海风抚在我的脸上,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司机赶我们下车为止。旅途中的兴奋之情让我们暂时忘记了阴啼和其他所有肮脏的事情,尽管我们很快将要付诸行动了:说到底,我们只是一群爱吵闹的小男孩,相互煽动着彼此要摆脱那些束缚着我们的枷锁。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明白了一个悲惨又忧伤的真相,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其实并不像我们所听说所想象的那样疯狂。我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尝试着接近她们,向每一个人提议能不能摸一下她们的阴啼,而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骚扰了整个沿海街区。然后明白了第二个真相,克里斯蒂安·扎扎罗,尽管他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却也跟着我们一起来到这里寻找性体验。他对我们说,阴啼根本就不存在,更准确地说,不存在“阴啼”这个词,我们的发音有问题。

“应该是‘**’,而不是‘阴啼’。我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

“那是什么东西呢?”有人问道。

“和阴啼是一样的,只不过正确的发音是**。”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困惑不已。我们反复不停地念叨着“**”,试图快速记住这个新术语。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不语,静静地观察着一群女孩子在市民花园的小路上闲逛着,看起来和我们自己街区里的女孩子们围着圣塔西西奥教堂闲逛的方式是一样的。也许这些女孩子也并不比我们自己街区的要漂亮多少。

“所以说我们今天出尽了洋相,丢人丢到家了。”里卡尔多·皮尼亚泰利不容置疑地总结道。他是我们街区里玩具商的儿子,十五岁,是当时除了利奥之外最聪明的一个。

利奥看着我,突然爆裂般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传染性极强,我也开始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我们所有人都狂笑不止,路过的行人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们,也许在想着我们都疯了。又过了一会儿,小团伙中的某个人率先停了下来,提议道,为了找到真正愿意做肮脏事情的女孩子们,我们必须要换个地方。

“我们应该去佛梅罗街区,在那里才真的有疯狂的女孩子。我的表兄弟告诉过我,在那里她们会真的让你进入体内。”

整个小团伙都安静了下来,这个消息比刚才的哈哈大笑更有传染性。年纪比较大的那几个,包括利奥,都竖起了耳朵。

“真的可以进入体内?”克里斯蒂安·扎扎罗问道,一边吞着口水。

“真的可以进入体内,”那个声音确认道,“如果你带她们去吃冰激凌,甚至还有可能,当然只有那些最疯的女孩子,还有可能会让你从后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