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佐,捡纸箱的人,他跳楼拒捕的消息不过几分钟就传遍了整个社区。不过几个小时,他就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外号:蜘蛛人。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从三层楼上跳楼逃跑,蜘蛛人文森佐却做到了,但最终他还是被逮捕了,在医院里监禁治疗了两个月。那一天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股骨骨折,手臂骨折,七根肋骨骨折。
我父母亲则被迫面对宪兵的狡猾审问:“你们和四层的租户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么冷的天阳台的门却开着?”
“因为习惯,”我母亲据理力争,“室内外的空气需要一直保持流通。”她补充道。
父亲瞥了她一眼,暗示这个细节可以省略不提。宪兵注意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没有继续深究。他转而面向我,我把所看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如果我在学校里讲述这次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将会激起大家怎样的好奇。只可惜我应该在执法人员面前把事情经过讲得更丰富一些,因为还不到两分钟宪兵就打断了我,冲我微笑,然后戴上警帽,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向我们道歉因为被他的同事撞飞的大门。他向我父亲说道:“把请工匠修理大门的收据拿到警局来,我们会赔偿损失。”
“您客气了。”父亲回答道,他焦急地想要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你们撞坏了门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安娜怒吼道。
紧接着,我父亲给银行打电话请了一天病假,也同意我待在家里不用去学校。
整个早上我们都待在家里,窗户关着,遮阳卷帘也被放下了。我父母都沉默不语,母亲一直在灶台边忙活着,而父亲则在认真地关注每一条电视新闻。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幸运的是没有人提及刚刚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电话通知第二天要去警局录口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宪兵说道,“只是个官僚形式走个过场。”父亲挂上了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母亲坐在饭桌旁正等着他,最终他们吵了起来。
他们压低了嗓门喊叫着,父亲声音冷漠而又专横,不停地指责母亲,直到她流下泪水乞求原谅。“再也不能有下次了,”他重复着,“再也不能了。”他不能再接受类似这样的事情了。但母亲不能让父亲破坏这次机会,尤其是在她为他牺牲了一切之后,先是在那不勒斯的生活,再是巴里。食堂那边需要她的帮助,美国女人是一个圣女,向她请求帮忙,而她也答应了。
“一个圣女?如果真的是一个圣女,怎么会嫁给一个魔鬼?”我父亲理论道。
“嘘!什么魔鬼?别人的生活你了解多少?”
“某些人的生活我了解得足够多!”
“他不是魔鬼,你问问孩子。”她打断他说道,“他甚至说咱们的孩子以后会有一个特别美丽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一直这样争吵着,直到母亲进入我的房间,让我去肉食店加埃塔诺大叔那里拿肉。这是我第一次被托付这样的任务。“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一边安抚我,一边递给我一万里拉。她已经给肉食店打过电话了,加埃塔诺大叔会在店门口等着我。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购物袋里装满了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我知道那只是一个让我走开的借口,而我也决定配合他们的谎言,其实根本不需要找借口。这时,一个足球滚到了我的脚下,是利奥的。我一脚把球踢还给他。
“你就是以前那个叫达什么……的玩伴,”他说道,“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的玩伴?”
我点头示意。尽管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的母亲每天都见面,然而我们之间还没有说过半句话,我们对彼此毫无了解。或者说,至少他对我一无所知,而我知道他拥有六套足球服,然后有一次在楼下发生了争吵,他和他忠实的小跟班尼可拉一起,把受害者按住,再把双腿分开,做出要插入肛门的手势,“同性恋!同性恋!西尔维乌秋是同性恋!”他残酷地喊着。
“你有看到今天早上的大混乱吗?”
他开始用一只脚练习传球,好像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好像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的那极端痛苦的喊叫声并不是他父亲发出的。
“我母亲将会在医院里待一整天,告诉你母亲,我不认为她明天会去食堂那边。”足球又一次向我这边滚过来,这一次球没有直接到我脚下,我被迫移动才接住球,“所以你会跟她说吗?”
利奥看着我回传球,脸上露出奇怪的冷笑,“听着,你当时真的和他在一起吗?”他用鞋底止住球,“我的意思是,在他跳下去之前……”
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像是石化了一样。尽管一整天我都在扬扬自得于整个街区都将知道我是整件事里最重要的见证者,但这个消息一直传到了利奥那里,还是把我吓坏了。早上经历的画面又一次在我脑中闪过,牙套对腭部的压力,黎明时醒来,一玻璃杯牛奶,男人的微笑。然后是宪兵的狂喊,我母亲穿着睡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他死了吗?”我问道,声音颤抖着。
利奥做了一个脚下盘带动作,又开始练习传球,这一次是左右脚交替。
“谁?我父亲?”他得意地微笑着,“我不觉得。文森佐是个极其强悍的人……”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直呼其名,我就从没有这样想过。我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叫爱德华多,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但对我来说,只是对我来说,他就只是“爸爸”而已。
“你想踢两脚球吗?”利奥问我。他的目光从球上移开,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蓝眼睛让我想到来到那不勒斯的第一晚,他挑战我父亲时高傲的样子。
“我不能。”
“就两脚。”
“我必须回家,我还拿着一购物袋的食材。”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夹克,“你会守门吗?”
我感到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惊慌失措,他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的味道,当时我特别害怕他会掏出那把弹簧刀,但同时又有一种想留下来和他一起玩的欲望。“我需要一个人来接球。”他补充道。
“我不会守门!”我回答道。我用力一甩挣脱了他,飞快向住宅楼大门冲去。
“哎!”他大喊,“回到这儿来。哎!”
我不想被看作一个胆小鬼,因此我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他。他身体的轮廓在红色夕阳的映衬下,好像是日本动画里的最后一帧画面。
“怎么了?”
“你知道为什么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再也没有回来上学吗?”
“他家搬去了北方,校长是这样说的。”
“啧啧。”他叹息道,“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利奥用头指向我家阳台,“他们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的确如此,每一次当我问我父母亲知不知道小达尼艾尔和艾达老师具体在哪儿,他们会立刻改变腔调,开始说别的事情。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奥用手抓起球,再次讥讽地冷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明天你下来守门,我就告诉你。”
次日想要编个理由出门并不难,那个时间段我父母亲几乎从不在家,尤其是我父亲。对他来说银行的工作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事实上,就是在那一段时期,父亲掌握了一些必要的技能来维持一个稳定的职业生涯。一个好员工需要很多品质,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多:需要能够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回报;能够在激流中游泳,然后在正确的时间上岸;能够在听从别人命令的同时为自己着想。但要做好所有这些,首先需要做的是去领悟。
就这样他很快便领悟到他所要做的工作的本质,除非他再被分配到其他的岗位上。每天早上,事实上,都会有一定数量的员工生病,或者请假,他们来自那不勒斯银行不同的分行,而位于托莱多街的银行总部每天都会派人去顶替。像他这样在流动小组工作的预备员工的任务就是要去填补各个前线的空缺,时刻准备好去打所有战争中最原始的那一仗:意大利人的省钱大战。
因此,每一天,在一层大厅里打着盹儿等着被召唤的预备员工们,公司已经给他们预订好一些主要线路的头等舱了:一个在飞往米兰的航班上;另一个在飞往都灵的航班上;驶向巴勒莫和卡利亚里的航船上的一个双人舱;甚至是开往罗马的潘多利诺火车上的一整节车厢。在二十四个小时内,银行有能力派人抵达在伦敦、巴黎、柏林的分行,如果稍微提前规划,甚至可以直抵香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纽约市的公园大道分行。首都为了支持地方省份以防人手短缺毫不在意那巨大的开销。
接着我父亲领悟到,比如说,在退休之前他会喝下比他预想要多的咖啡因。在银行工作的人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喝咖啡休息一下,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咖啡已经是甜的了,因为银行附近斯普兰朵咖啡馆的老板喜欢偷偷往咖啡杯里加入一点奶油,再用来装咖啡给顾客。如果打破了这个习惯,就意味着与整个国家信用系统的支柱,与那些奶油人为敌。但长远来看,这会让人的血糖严重超标。
他还领悟到严重的吸烟状况。在巴里的时候人们抽林达牌软包烟,但在这里则到处是斯刀普牌无滤嘴烟。每一次从咖啡馆回来,和帕斯夸雷还有其他同事一起,他们会逗留在一个小广场上抽烟,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庭院,长满了上百年的九重葛。一面墙上有一个门通往一个办公室。随着时间推移,我父亲才了解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在那里面做着最让人厌恶的工作之一。在那个办公室里,事实上,存放着从无力偿还债务者那儿没收的准备拿去拍卖的家具。
又过了几周,我父亲又领悟到这一点:当一个顾客请求贷款时,总会表露出其实不需要钱的样子,但当他必须要还款时,之前藏着的吝啬鬼那一面就暴露无遗。
在理解中寻求理解,他又领悟到要想成功预测一份贷款是否最终能收回来其实是一门占卜艺术,差不多就像母亲的占星学那样。因为唯一的真理是这个:在抬脚踏入银行之后,每一个人在做并永远都会这样做的,便是撒谎。
“这就是为什么在拿出哪怕一里拉之前,我们都会要求顾客去填成堆的表格。”帕斯夸雷反复向他说道,这样的教导从他第一天踏进流动小组的工作间起便没有停过,而其他人则对他毫不在意。他们在工作间里无趣地打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所有人戴着相同的领带,穿着相同的油亮皮鞋。
他算是幸运的了,帕斯夸雷·索马是一个老熟人,是主教堂街上肥皂匠的儿子。贫苦的童年生活,那种流动商贩式的童年生活就像噩梦一样一直缠绕着他。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肥皂匠带着儿子来到他家取走洗衣机:唐·杰皮诺,爱德华多的父亲,没能兑现那台洗衣机的付款。
“但仅仅是表格还不够,要想了解一个顾客你必须要用鼻子去嗅他,不然你永远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帕斯夸雷准备开始教导他,用手指了指坐在写字桌前的一个苍白的小伙儿,“当拍卖会开始的时候,你无法想象那些豺狼般的人在这里闲逛着虎视眈眈的样子。事实是在一个银行里,每一样东西,甚至是再不幸的事情,都可能转化为财富。”
一个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领悟这个道理,他承认财富有时会在不幸中蒸发掉,但怎么能说在不幸中有可能冷凝出财富呢?他曾经贫困了太久,在他之前是他的父亲,也无法想象出类似这样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领悟到从银行顺手拿走公家文具是一个固定的习俗。那些文具从此走上了不寻常的道路,以植入广告的形式蔓延至各个地方,反而宣传了那不勒斯银行本身并不具有的华丽形象。理论上来说这是盗窃公家财产,但实际上却是一种市场营销的策略。就这样几年下来,每个星期中可能是任何一天,父亲下班回家时会带回数量惊人的回形针、订书钉、订书机、取钉器、包装纸、带孔信封、邮寄表格、钢笔、铅笔、橡皮擦、橡皮筋、胶带、白纸、备忘录、记事本、铅笔芯、自动铅笔、钢笔替芯和剪刀等等,以满足任何需求。最辉煌的时候,他甚至带回两台奥利维蒂书信22型号的便携打字机。
接着他领悟到工会代表和公司领导相互争吵只是演戏,在幕后他们相亲相爱就像正在度蜜月的情侣。在回调总部之前,帕斯夸雷在罗马分行担任文书超过十年的时间。那是整个庞大帝国的倒数第二阶层,倒数第一阶层是那些没有文凭的小职员。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要想在职业生涯混个模样出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总之,大概两年前,他找到工会代表,用五个月的工资换来流动小组经理这一职位。在那些不能明说的事情当中,考虑到出差补助和灰色收入,投资总是有回报的。去年元旦的时候,公司甚至让他带上家人去巴黎游玩,算他的出差任务,也算他的旅游奖励。“香榭丽舍大街上的烟火,孩子们那瞪大了的眼睛,你想要这些吗,爱德华?”
出差任务。我父亲立马领悟到这一点,其实那是一个痛苦的按钮。流动小组员工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远离家庭,这会影响到家庭婚姻的稳定。全家一起去女神游乐厅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可以独自在外,然后深夜在皮加勒区寻觅漂亮小姐。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在这种原则问题上,他的岳父已经警告过他了:“爱德华,如果你要回家,就真的回家,否则你最好还是留在巴里,在那里他们也许会让你当上经理,或者派你去北方某个城市当高管,甚至是国外……”
所有那些,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一些可能性。从个人角度出发,我父亲对于一个可能的多彩但昂贵的职业生涯并不感兴趣。于是他向自己妥协,他接受了流动小组的工作,但拒绝了去皮加勒区出差。
“你做得很好,”有一天帕斯夸雷再次教导,“因为第一,没人说得准离开这里你就一定能拥有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第二,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并不总能带来财富;第三,如果你是有能力的人,即使没有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也能获得财富。重要的是留在这里,因为这里真的有商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在火山口建造房子,那么你就可以确定迟早有一天你会被烧……”
我父亲扔掉手中的斯刀普烟蒂,沉默不语地穿过大理石走廊,大理石下层是阿比西尼亚黑,上层则是彩色的。这一切他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没什么好担心的。像往常一样,肥皂匠的儿子会一直在那里教导他该做什么。
“这是一件好事吗?”他问道,打开了工作间的门。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前的大片烟雾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刚刚跨进了一个地下赌场的入口。
“看情况。”帕斯夸雷用一只手整理着自己那蓬乱的红发,“如果你喜欢火,那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