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章 告别(1 / 1)

生的对立面或许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本集导演:谢抒豪孙功旭

故事讲述人:阿云嘎

『请记住我,虽然再见必须说。』

Pl e a s e r emem b e rme,e v e nt h o u g hwemu s t s a y g o o d b y e.

聂爱荣,你醒啦?

睡得好吗?口渴吗?

口渴的话我倒杯水给你喝,我去倒水哈。

这个男人,我不认识。

来,坐起来。喝一口,再喝一口。多喝点儿舒服。

每天,他都会出现在我的家里。

你怎么回事?!窗户不可以开,开了摔下去,我怎么办?

他经常冲我发火。

你干什么?啊?你干什么?!不可以出去的!

也不让我出门。

你怎么过来了?快点儿去那边躺着,我烧早饭。

还不让我走动。

每天,如影随形。

偶尔,他也会静下来。

在家好好待着,我出去买点儿东西。

乖一点儿,再见。

再……再见。

当你老到忘了世界,我用什么来爱你。

聂爱荣(左) 巢文臻(右)

巢文臻,72岁。

四年前,老伴儿聂爱荣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病。2019年6月,她住进了护养院。巢文臻说,老伴儿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从丢三落四,到记不得人。

现在,快把他也忘了。

老巢:这个板子是为了提醒她用的,自从她生病,这个板子也写了两三年了。她以前还比较清醒的时候,我会帮她写好,比如“不要外出”。因为就算你跟她说了,她也不记得。

老巢:我真是被她搞得神经病都要出来了。你看我上面还写了“别发火,顶住”,是用来提醒我自己的。因为我也会发火的,她弄得我受不了,吃不消。

老伴儿入院后,这块板子,巢文臻没舍得摘。

“当你老到忘了世界,我用什么来爱你?”老巢无奈道,“她听都听不懂。”

但是细细想来,他还是坚定了自己的心:“我爱还是照样爱她的。”

这个钥匙圈,是聂爱荣在两人谈恋爱的时候送给巢文臻的。他一直爱不释手,这个钥匙圈便也就跟随了老巢四十几年。

今天,老巢要去一趟护养院,看看老伴儿。

从家里到护养院——11站地铁,4站公交车,再步行800米——这样的路程,老巢每周都要走上四五趟。

老巢开心地把老伴儿抱在怀里

老来见,最浪漫。

路上的老巢,像是在赴一场甜蜜的约会。

老巢:聂爱荣!我是谁啊?我叫啥名字?

聂爱荣:巢文臻。

老巢:(抱住)认得我,认得我!很开心!

老巢说老伴儿平日里很节约,很多东西舍不得吃,现在她记不清楚太多事情,自己就多弄些好吃的给她。

老巢最开心的,是老伴儿能记住他的名字,能和他撞撞头。

老巢:这个是什么字啊?

聂爱荣:敬业。

老巢:还有呢?

聂爱荣:恪尽职守……

老巢:乐于奉献。

妻子骨质疏松,像这样的散步,越来越奢侈了。而像今天这样的对话,也让老巢觉得很欣慰:“她愿意讲,蛮好的。有的时候她不想说话,也讲不出来。今天讲得出来,蛮好的。”

老巢说自己愿意为了妻子放弃一切。之前的战友聚会、朋友聚会,他一概不去,因为即便去了,也放心不下在护养院的妻子。

我们问他:“那你不就没有个人生活了吗?”

老巢与老伴儿散步

老巢在和老伴儿告别

老巢不在意地挥挥手,说他从未觉得妻子是负担,陪着她也是一种开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觉得能这样牵着手,就很开心。”

老巢帮妻子擦完脸后,她就有些疲惫地躺下,准备休息了。

老巢:聂爱荣啊,你要睡觉了是吧?那就睡吧,我走了哦。走了哦,你乖一点儿,听话,不可以摔跤的啊。亲一亲。真的要乖一点儿哦。

临走前,聂爱荣一直躺在**小声嘟囔,老巢凑过去仔细听辨,才发现妻子说的是:“把钞票给他们(摄像)。”

这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老巢笑得尤为开怀,因为虽然闹了个乌龙,但是,妻子能这样说话,说明她今天是相对清醒的。

“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但,回家后的老巢沉默了许多。

老伴儿离开了家,老巢,就变成了空巢。

千般难舍千般舍,万事不甩万事甩

2019年12月27日

老巢病倒了。

医生告诉他,他的前列腺上有肿瘤。老伴儿的身体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差。老巢和我们说有一些事,他要想到前面。

老巢:遗嘱懂不?知道啥叫遗嘱不?

聂爱荣:想不出来那么多。

老巢:想不出来那么多啊?反正我总归代表你了,总归要让他们(儿子和儿媳)好好的。要好好地做人,要安全健康,你说对不对?

聂爱荣:好。

老巢去了趟中华遗嘱库,他要立一份遗嘱为身后事做一些安排。

立遗嘱,要自愿并且头脑清晰、有表达能力。

所以老巢只能一个人。

截至2019年年底,中华遗嘱库已登记保管了16.5万份遗嘱。我们很难想象,在这些告别的遗嘱里,有多少种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工作人员:阿姨,您这句抄错了。

工作人员:这是在第二页。

工作人员:这是一个中文大写的“贰”字。

工作人员:在这里增加一个符号。

工作人员:有括号的地方不要漏掉。

工作人员:这个是签在后面的。

……

来这里的人,很多并不忌讳谈论死亡。这些立遗嘱的人就像小学生认真书写着人生的作业,不能有一个错别字。

胡忠民,陆文贞。一对上海老夫妻。

陆文贞:刚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想得很简单的。真到了写遗嘱的时候,心里头好像有点儿千头万绪的感觉。怎么说呢,形容不出。

胡忠民:老婆,我又要把你“取缔”(反驳)了。我们写遗嘱,实际是让你放下身后的包袱。你现在不是放下,反而加重了。

陆文贞:没加重,谁说要加重了。我觉得完全没有什么的,我又没说要加重。

老胡乐呵呵地跟我们谈起了遗体捐献的事情:“2006年的时候我们就办了遗体捐献。现在把人生最后一件事情也安排好了,心里非常安定。人最重要的就是心态,心态好了,身体好了,生活质量也就提高了。”

陆文贞(左) 胡忠民(右)

老巢也一样,他也要捐献遗体。

老巢:我妈妈已经过世22年了。只要去扫墓,我就会跟我儿子说,我说儿子,我今后不要墓地,我要捐献遗体。每次他都说现在不讲这个事情。不要讲,忌讳。要我说,这个东西,看明白了就这么回事。

人,要如何与这个世界告别?

有人录下一段话。

“崽,当你看到这份遗嘱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之前你做的一切,妈妈很伤心。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了,你自己要认认真真做人。”

“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生活、享受人生。”

“好好照顾身体,不要再熬夜了,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发脾气,你已经长大了。”

“希望我们离去后,你能保重身体,工作顺利,生活安顺。”

……

而老巢写了一首诗。

天堂之门向我开,

不尽思绪滚滚来。

千般难舍千般舍,

万事不甩万事甩。

幸喜寒门志不衰,

频遇艰困仰众爱。

愿把皮囊献杏林,

魂归父母应节哀。

请记住我,虽然再见必须说

2020年1月18日

老巢收到一个坏消息,老伴儿的腿,摔断了。

老巢赶忙赶往护养院看望老伴儿,见面后他还是会习惯性地问她:“聂爱荣,认识我吗?”问了几遍之后,老伴儿小声说:“认识。”老巢高兴地亲了亲她。

然而看着摔伤的老伴儿,老巢还是难掩心疼。

恰逢新年,老巢握着老伴儿的手,说起自己的新年祝福:“我祝你新的一年,一切都好。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忘记我。”

你可以不记得我是你丈夫,但请你记得我是好人。因为,好人是值得信任的。

儿子巢晖和儿媳来看望母亲,因为巢晖是第一执行人,老巢还是不得不跟儿子谈论起了捐献遗体的事宜。

“我这个老头子想得很开了,告别诗我都写好了。巢晖,你就同意了吧。”

巢晖

儿子不同意捐献遗体。

老巢开解儿子:“我跟你说一句心里话,巢晖,捐献遗体是利国、利民、利己的事。我不仅要你签字,还要你严格执行。对你们小辈来说这是比较难的事情,但是,想通了就好了。”

2020年1月19日

今天,儿子带老巢来到医院做穿刺检查。

说起捐遗体的事情,巢晖感慨道:“为什么每逢清明节大家都会去扫墓,其实就是对逝去的亲人的牵挂。如果捐献了,那以后我要到哪里去拜祭自己的父母?”但他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知道很难说服他,所以即便自己很难接受,但最终可能还是会尊重父亲的想法。

穿刺做完了,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只能等待命运来宣判。

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

老巢居家隔离,护养院进不去,老伴儿也就见不到了。但好消息是,检查报告出来了,肿瘤是良性的。

老巢写了一封信,准备录下来,让护士经常给老伴儿看一看——他担心,自己被老伴儿遗忘。

聂爱荣啊,我现在因为去不了护养院,只能隔空跟你说话了。

自2020年1月24日,大年夜,在护养院跟你见面后,因突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至今两个多月未能与你见面,心中十分思念。用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一句台词来形容: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讲,含着热泪叫爱荣。

回想我们结婚四十多年来,同甘苦、共患难,经历了八次搬家。其中有八年,你是睡在地板上的,但是你从无怨言。在家里你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从不讲吃喝玩乐,只知道做家务、相夫教子。

想不到没享多少福,你就生病了。从2019年6月送你去了护养院,我就知道,这是一次一去不复返的生离死别。无奈,只有这样,才能好好地照顾你。

送走你之后,我睹物思人,肝肠寸断,魂不守舍。天天看你,天天想你,也得了抑郁症,只能问医求药。

我深知,只有我不倒,才能使你活得好一些,才能给孩子们减轻负担。我必须直面现实,直面人生。

在人生的终点,我愿奉献上我的身体,平淡而有意义,此生安矣。

最后祝你,一切都好。

老巢:那真的是生离死别。我根本不想放开她,但是没办法。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只能让她去。后来在护养院,她因为骨质疏松有过两次摔跤、骨折,一个礼拜以后我再去看,她已经是这样子了(十分严重的驼背样)。她本来可以这样站着的,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这样了。我马上就号啕大哭。

老巢:他们说,你叫他们把老太太的视频发给你看看。我说我不要看,当然不要看。视频、照片我都有的,我不敢看。看了更想她,我又不能碰到她。要是我在那边想她,我还能碰碰她。

老巢:上次他们把视频给我看,她已经很木讷了。我叫她,她只能看着我,但是根本讲不清。

或许,生的对立面并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即便你老到忘记世界,我仍永远记得你。

I will always remember you,

even you are too old to remember the world.

导演谢抒豪手记

努力地,去记住

“死亡通常是故事的结局,但实际上,它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巢文臻告诉我,他对死亡有两重定义:肉体的死亡和记忆的死亡。

在他把患有阿尔兹海默病的老伴儿送到护养院的时候,从心理上,曾经的那个妻子对于他来说,其实已经死亡了。老伴儿再也记不起所有他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年、那些事了,甚至会喊错自己和儿子的名字。他想她、念她,每周固定要去四次护养院照看老伴儿,剩余的两天留给自己,去医院配药。他不舍得把家里黑板上的那些留言擦掉,因为巢文臻依然在提醒着自己:老伴儿还在身边,她还好好地活着,只是没有了记忆。

什么是告别呢?

有人说,告别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于巢文臻来说,不是。

告别是漫长的、痛苦的、长情的。从家到护养院,两小时的路程,巢文臻需要换两次地铁、一次公交车。对巢文臻来说,多见一次面,就会多一次回忆。

在护养院,巢文臻和老伴儿经常会有着年轻小情侣之间的甜蜜时刻。喂饭、散步、亲吻一下后,哄着睡觉。

“我是不是好人?”

巢文臻不会再问老伴儿一些更复杂的问题了,他知道在老伴儿心里,无论他是谁,只要他还是一个好人,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至少老伴儿不会反抗,至少她知道巢文臻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好。

我问巢文臻什么是爱情,作为年长我近五十岁的他,并没有给我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也没有太多过来人的忠告。但是他说,他希望有一天老伴儿能比他先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照顾老伴儿一辈子了。如果他先走了,谁来照顾老伴儿呢?

家里的相册里,巢文臻留着很多妻子的相片,这是回忆的证明。

“那时候搬了好几次家,她也是这么苦苦地跟着我,有时候只能打地铺。”类似的回忆有太多太多,巢文臻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尽管他并不特别擅长做家务,但家,永远还是家的样子。

我依旧记得在中华遗嘱库遇到巢文臻的那个早上。永远的那件米黄色的夹克衫,还有出门必拎着的那个小包。他准确地记得电话里帮他预约登记的遗嘱库老师的名字,对他来说,这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早晨。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在之后拍摄的日子里,巢老师总是会问清楚我们摄制组每个人的名字,并尝试着记住。同样,他还能记住那辆每天前往老伴儿住的护养院的公交车师傅的样子,记住每一个护理老伴儿的护工的脸。

巢老师并不擅长像年轻人那样,用手机拍摄去记住很多事情,但他正在用自己最认真的方式,去记住每一天、遇到的每一个人。

因为老伴儿的记忆衰退,所以,他要更努力地去记住。

还有正片中出现不多的胡忠民老先生,他也在用自己最特别的方式去记住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两年前,从市区的小房子搬离至奉贤郊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可以有一个能容纳他所有收藏的空间。他收集那个年代专有的火花和邮票,这些承载了属于他那个时代的记忆。他把所有的邮票全部整理成册,收集在一个个简单的蓝色文件夹里。他腿脚不便,妻子陆文贞喜欢和姐妹们到处玩耍,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家慢慢整理。这是他最大的乐趣。因为每一个文件夹,都是记忆。

“我知道儿子不喜欢这些,在我百年之后,我可能会把这些送给有同样爱好的人。”在所有的票据收藏里,有一封最特别的,是一张空白的亲情寄语卡片,它来自中华遗嘱库。写好的那张,他投进了时光慢递邮箱,然后他又拿了一张空白的,永远留在了他的票据收藏夹里。

我们忌讳讨论死亡。逃避,是面对死亡时大多数人的选择。就像在中华遗嘱库蹲点时那样,很多人会拒绝拍摄、拒绝镜头,甚至勒令删除他们的镜头。

其实想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遗嘱库距离我家不过数百米,我每天都会路过,但是从来不曾想上到M层去看一看。在遗嘱库这样一个离死亡很远,但离探讨死亡很近的地方,很多人都特别忌讳聊生死。

因为他们说:“死亡,看不见也摸不着,何必要去想这么多呢。”

但我们同样在遗嘱库,遇到了愿意和我们敞开心扉的人们。接受我们拍摄的人不多,巧合的是,大多数接受我们拍摄的采访对象,都已经签署了遗体捐献意愿书,或者准备签署。

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并不是大多数,但他们的勇气和坦然,足以让我敬佩。

结束这集《告别》,很难说我们就不会再惧怕死亡了。但或许,我们也不需要再去太过担心那个还没到来的东西。因为活着,好好生活,才是死亡与离别所教会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

在最后,希望各位在看完纪录片后,可以去抱一抱身边的朋友、家人,然后继续向前,这大概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会记得

故事讲述人:阿云嘎

第一次来到北京,告别草原,告别战友们,告别家乡。

我背着吉他,拎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在半路被司机放在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举目四望,不认路,也舍不得打车。

原来,告别是再不见故乡的月,是揣着梦想,背水一战赴天涯。

曾经我的梦想,就是来北京能够有个地方住,能养活自己。我不是一个会给自己制订太多计划的人,每天都能开心,能热爱自己从事的事业,足矣。而今,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个从草原牧区来到大城市的孩子,能够扎根立足,我已经很知足。

你看,告别就是褪去曾经的稚嫩和青涩,遇见勇敢而坚定的自己。

我的人生中,真的有过挺多次告别的。

小时候特别恐惧死亡。死亡意味着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后来明白,人生本就像一趟列车,从出生开往死亡,途经人间。也许正因为有了生离死别的无可奈何,不愿意放开的手,才更动人。

还是要去期待每一份相遇,珍惜每一次陪伴,体味每一个瞬间。

尽管我们并不擅长告别,尽管我们必须告别,但我们可以选择,不遗忘。

Please remember me.

请记住我,尽管我们终究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