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章 养老(1 / 1)

云卷云舒,游历人间。

本集导演:陈婷

故事讲述人:许文广

『迟暮之人,亦是少年。』

Inm y tw i l i g h t y e a r s,t h e h e a r t i s s t i l l y o u n g.

[注] 沙画作品来自沙画家 茗喆S

你们一定都听说过这个故事:世界上有一种动物,早上,它用四条腿爬;中午,他用两条腿走;晚上,他有三条腿,步履蹒跚。

答案很简单,这是人。

但这个答案又未免过于简单,它抹去了生活里所有的细节。

比如,在三条腿的这个晚上,你可能会在打喷嚏的时候,赌上性命;会在心脏怦怦跳动时,发现那不是爱情,而是心率不齐;你吃饭不敢吃饱,因为要留下肚子喝水吃药;你难得出去旅游,结果没看多少风景,一直关心厕所在哪儿;人生可能不再迷茫了,但,你会迷路。

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岁数,已经超过了妈妈。

这个晚上,没有人能够脱身,但总有东西留得下来。

上海市 华奶奶家

华奶奶:过完年我就80岁了,你们爸爸已经走掉整整40年了。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们两个女儿,虽然我去养老院了,但我还是牵挂你们的。

大女儿:我们也会牵挂你的。

华奶奶,79岁。

最近,她打算去养老院了。不是因为女儿们不肯照顾她,而是年纪大了,不想麻烦她们。

华奶奶:比较好的姐妹问我说,你最近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啊。

大女儿:你和她们说了吗?

华奶奶:没有。

大女儿:准备走了再说啊?以后在微信里说啊?可以把自己对自己生活的安排说给老朋友听啊。

因为爱人已经不在了,华奶奶觉得去一个好点儿的养老院,可能比在家里请个保姆更好一些。

这个决定,除了家人,华奶奶没有告诉任何人。

进养老院之前,华奶奶去做了一次头发;她还郑重地,最后参加了一次小区合唱队的活动——她在这支合唱队里,当指挥。

华奶奶和大女儿

王意仁

和华奶奶一样,王意仁的老伴儿也去世了。

在中国,90%的老人宁愿在家养老。

但是86岁,一个人做饭、做家务,独自生活16年的,不多。

平日里无聊的时候,王意仁就和智能机器人对话,听听自己喜欢的老歌;翻看曾外孙女的视频,他总会被孩子的可爱模样逗得合不拢嘴,并且坚信自己良好的音乐细胞都传给了她;要么就向女儿请教请教网购的事情,他得意地认为“你要与时俱进啊,不学就要被形势淘汰掉了”。

王意仁与妻子的合影

王意仁与孩子们打桥牌

王意仁的老伴儿因为脑出血,走得很突然。在老伴儿走后,他就下了决心,不会再找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独立生活。他也不愿意去养老院,因为这个房子里,有老伴儿的味道。

他当过兵,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一些事儿一旦认定,就改不了了。

王意仁有一儿一女,每隔几天,孩子们就会轮流来看望他。

儿子:我们自己也在探索很多模式。也有朋友说,弄块地自己做互助式的养老院。将来,两个小孩儿,四个老人,他们还有自己的工作,还有自己的小孩儿,所以想尽量自己解决。像我爸爸这样挺好的,看起来空巢,其实我们随叫随到。

女儿:我们是轮流的,有什么事群里一喊,我或者哥哥就来了。我们两兄妹在这方面协调得挺好的。

王意仁:平均牌。

女儿:我打错了。

儿子:打错就输给我们。

女儿:宁死不屈。

打桥牌是王意仁家里的传统。

曾经,父亲陪着孩子一起出征比赛;如今,孩子陪着父亲一起享受天伦。

另一边,华奶奶要在今天搬去养老院了。

虽然平时喜欢买东西,但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华奶奶只从柜子里拿了点儿用得着的东西,还有很多东西被留了下来。

华奶奶:之前留下的照片、纪念性的东西,现在看来都没有必要了,看一眼能处理就处理了。一个人到最后,总要回归自然的。

“最后了,这是人生的最后一条道路。”

搬家搬家,搬过去的是家吗?

华奶奶并不确定。

迈出家门的这一步,不容易。

华奶奶不舍得走。

鞋27双,带走了7双;衣服150件,带走了84件;相册38本,带走了8张;荣誉证书10本,都没带。

全新又未知的生活,开始了。

上海市郊 养老院

一个新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

初来乍到的她,从门外偷偷关注着跳舞的同龄人,虽然特地买了蛋糕给新伙伴吃,但别人对她的距离感和生疏感,仍然显而易见。

老人去养老院,就像孩子去幼儿园——离开家人、旧友,离开了熟悉的一切。面对这种彷徨和无措,孩子会哇哇大哭,但老人不会。

不过,让华奶奶惊喜的是,她的初中同学徐永吉,与她在差不多的时间入住到了同一家养老院。

徐永吉:我绝对没有想到,老了之后,我们两个人会一起进养老院。这个故事随便说给谁听,都会觉得蛮惊讶的!我女儿跟我说:“爸爸,这个养老院挺好的,你进去之后我们也放心。”然后她就问我:“你要进养老院?你要进哪个养老院?”我告诉她之后,她说太巧了!正好!就是这么巧!

华奶奶回忆起乘出租车的时候,司机跟她说:“你们年纪大了,千万不能进养老院,进养老院之后他们要欺负你们的。”

徐永吉听后大笑摆手:“养老的理念要跟上时代!”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华奶奶不仅遇到了老同学,也交到了新朋友。

华奶奶:我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曹奶奶:肯定比我小,看头发就知道了。

华奶奶:我1941年生的。

曹奶奶:比我大1岁。

华奶奶:那还是我大。

曹奶奶:你是姐姐了。你们是两个人吗?

华奶奶:一个,我老伴儿走了40年了。

曹奶奶:华老师,你太伟大了!

华奶奶:我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人总是要往前走呀。

曹奶奶:我们这把年纪,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想拥有的也有了。现在剩下来的,就是一件事——让自己开心。

华奶奶:对对,找快乐,找健康,其他的没了。

曹奶奶:寻开心,寻开心,开心是寻来的。

终于,她不再那么局促不安了。

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开一盏小夜灯。

2020年的清明节很特殊——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王意仁没有办法去扫墓。

徐永吉(左) 华奶奶(右)

华奶奶(左) 曹奶奶(右)

于是王意仁简单布置了一下,在家里祭奠老伴儿:“今年不能来上坟了,所以只好在家里祭奠你一下。你的孙子要结婚了,外孙也有自己的女儿了,你已经是太外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王意仁翻阅着存满了爱人身影的相册,笑呵呵地回忆道:“她胆子大得很,不怕死。她穿了个裙子跳降落伞,因为她是运动员出身。”

这一天,特别容易想念以前的人。

除了老伴儿,还有那些老战友们。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王意仁唱起《驼铃》,怀念旧友和曾经的时光。

华奶奶已经一点点地适应了养老院的生活了,尽管有点儿难。

“那就安心自己养老吧,要走就一下子走,这样最好了。”

王意仁说,只要自己还能动,就不挪窝儿。

“我感到非常满足,自己过得开心就行。”

寻开心,寻开心,开心是寻来的。

Finding happiness.

We should find it.

导演陈婷手记

带着爱与光亮走下去

因为拍摄这部纪录片,我认识了片中两位可爱的老人。

先说华奶奶,80岁,主动选择改变自己生活的道路,我特别佩服她的勇气。

老人去养老院,很像孩子去幼儿园,离开家人、离开熟悉的一切,投身到陌生的环境,挑战很大。孩子会哇哇大哭,而老人不会。

在去养老院之前,华奶奶顾虑重重。除了家人,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一来,因为中国人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认为,老人就应该在儿女身边,那才是其乐融融,她担心自己的决定会给孩子带来非议;二来,华奶奶也担心自己去养老院万一不适应,还得重新回来,不如等稳定了再告诉老朋友们。

除了以上原因,还有一部分经济原因。

大家都看得出来,片中的这家养老院价格不菲,入住的很多老人都采取以房养老的方式。当时,老人也在考虑通过房子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但卖还是不卖,也没有最终决定,毕竟老人总希望有个自己的窝。

因为心里的这些顾虑,在我们拍摄的初期,华奶奶的心情并不明朗。收拾、整理几十年的衣物,本来就烦琐、杂乱,再加上我们镜头的拍摄,或多或少也给她带来了一些不自在。

有一次华奶奶跟我吐槽说:“陈导,你把我们家拍了个底朝天,不要拍了,少拍点儿。”华奶奶是个和善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很配合拍摄。但她这几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话,让我一时也颇为尴尬,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闯进别人生活的不速之客。

后来我也和总导演秦博专门聊了这件事情,希望他能传授一些经验。他说:“不走进去,肯定不行。但是也要注意保护拍摄对象。有时,就是一个度的拿捏。”

这几句话,也让我心里有了个支点。好在,随着和华奶奶的频繁接触,大家在心里也越走越近,以至于我们第一周期拍摄结束要离开养老院的时候,华奶奶还说:“我会想念你们的,谢谢你们陪我度过进养老院这段最初的时光。”

再来说说华奶奶的那群合唱队的小姐妹。后来,她们都知道了自己姐妹入住养老院的事情,而且,通过我们的节目,也知道她在养老院里过得很好,也为华奶奶高兴。后来,大家还分批去养老院探望了她。

当然,从入住到现在,华奶奶也在养老院交到了新的小姐妹。这下,老朋友加上新朋友,生活也更加丰富了。

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到了80岁,我还有这样的勇气吗?勇敢往前走,勇敢改变生活,勇敢结识新的闺蜜,勇敢尝试很多第一次……我希望,自己可以有这样一颗火热的心。

后来再和华奶奶联系的时候,她明确告诉我,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我们在拍摄时,也随机做了很多街头采访。对独生子女一代的家长,以及更年轻的人来说,很多人已经可以接受去养老院养老的方式了。甚至,对此毫不犹豫。

其实,老了之后选一个专业的养老院,还有小姐妹一起陪伴,想想也是极好的!

再来聊聊年轻时特别帅的王爷爷。

选择拍摄王爷爷也算是个意外。本来,我们还想继续拍摄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的。无奈,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把养老院的门彻底封死了——一律不准进入拍摄。无奈之下,我们开始把镜头转向居家养老的老人。毕竟,居家养老,在中国当今的老年人中,占有着最大的比例。

当我听说王爷爷86岁,一个人独居16年的时候,就特别想去记录他的生活。其实,生命到最后,都可能是一个人的旅程。当一切过往散尽,你会如何料理自己的生活呢?

王爷爷的独立自律让我印象深刻。比如,他会在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午睡;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打桥牌,雷打不动。每天几点,做什么事情,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之前,他白天去日托所,中饭、晚饭不用操心,还有老伙伴一起聊天打牌。但因为疫情关系,日托所已经好几个月没开了。坦率地说,86岁,要做家务、料理一日三餐,实在不轻松。

他每天会在中午烧点儿米饭,简单弄点儿菜,晚上就吃些点心,这样省力点儿。厨房也要等到晚上一起收拾,因为中午把菜烧好、吃完,他就累了,要午睡了。大家看到片中,我们拍了王爷爷午睡的画面。那天他上床午睡后,我们就离开了。等下午他午睡起来,我们才去他家继续拍摄。结果碰面时他告诉我们,那天中午,他怎么也睡不着,可能是因为拍摄,有点儿兴奋。傍晚拍摄结束,我们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帮他把碗筷都收拾完才离开。

一个人生活惯了,突然连着好几天有外人拿机器拍你,任谁都会不适应。第一天拍完,王爷爷的午觉已经没睡好,得知我们后面还要来拍,他开始有些面露难色。这下,我的心又揪起来——想继续拍,又怕影响他的作息。

于是,我们再三保证,会尊重他的生活规律,而且尽量半天半天来拍,我们多跑几次没关系,只要能减轻他的精神负担。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王爷爷也愿意向我们吐露心声。

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王爷爷对爱人的祭奠。王爷爷的爱人已经过世十多年,我并没有想到,家里还会有遗像。当王爷爷取出照片,把香烛摆好的时候,屋里一下子悄无声息。王爷爷说,他想起了爱人刚过世的头三晚,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守夜,场景一模一样。听着他对爱人的絮叨,我不禁湿了眼眶。

王爷爷比老伴儿要幸运,见到了自己的第四代,也经历了互联网便利的生活:社交软件视频、网购、支付平台付水电煤费用……这些都是他驾轻就熟的。此外,他还有了机会去追求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王爷爷一直喜欢唱歌,多年前,他拥有了一个带领一支业余合唱队登上贺绿汀音乐厅舞台的机会,最终获得了前三的好成绩。说到这件事,王爷爷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曾听人感慨,如果老两口儿中,老爷爷先走,老奶奶大多可以继续过好;而如果相反,老奶奶先走,老爷爷大多会比较吃力。

当你老了,相爱的人离你而去,你是否可以带着爱,过好自己的生活呢?

有一位网友看了片子之后留言说:“这一集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蕴含着生命最真挚深切的情感。几十年的人生仿佛过眼云烟,已经消失不见,但曾经的爱与痛,却又确确实实、明明白白地存在过,并将一直存在。你带着那些爱与光亮,摇摇晃晃地独自走上人生的最后一条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向那个陌生的终点。”

比心!

有一种活法叫“当你老了”

故事讲述人:许文广

几十年风雨走过,渐渐地送别故人,人生似乎就走到了最后一段旅程。

养老这个选择题,该怎么做?

你会发现,当你老了,年轻时候的心头爱慢慢变成了带不走的牵挂和负担;当你老了,自己面临的是避无可避的自然规律,是踌躇与前行的抉择;当你老了,搬家,就是搬去一个新家。

我也曾经历过忠孝两难全的年纪,明白“别担心,我可以的”是父母给予的最大的理解和支持。我们都有要退休的那一天,都有要步入老年的那一天。再过十几二十年,如果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行的时候,也许我也会带着老伴儿去养老院,不给孩子添任何麻烦。

人生的节点固然不可逃避,与其踟蹰犹豫,不如勇敢向前。无论何时,人生所剩的时光都值得我们认真地去过。只要向前,总能发现风景。

我们该如何面对“老去”(节选)

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主要是基于实证研究——清华大学养老研究团队在九年前组成,一开始是做中国农村老年人心理危机干预行动研究。就这个问题,我们深入中国农村调查,一共走到了38个村,将19个村作为干预村,19个村作为对照村,以此展开心理危机干预研究。

养老形势面临挑战

目前我国正面临人口老龄化的挑战。一方面,从时间轴来看,纵观世界范围内,65岁以上人口从7%增长到14%的时间,在法国用了115年,在英国是47年,在日本是24年。而联合国人口基金曾推测,中国实现老年人口翻番的时间将会是26年。另一方面,我也计算了一下,中国2018年65岁以上老年人的增长率是0.8%,2017年是0.5%,2016年是0.4%,按照这个速度,可能只需要三到四年就能到达老年人口比例翻番的时间。

人口老龄化过程来势凶猛,结果导致我们面临着诸多的养老问题。即便政府目前已经做出了一系列安排,但我认为可能还不一定能够赶得上老龄化的速度。按照城市规划,90%的老年人在家里由孩子照顾,6%的老年人得到一定程度的社区关怀,4%的老年人住在养老机构。在农村,老年人几乎100%在家里养老。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家庭养老都面临挑战。目前70%大中城市的老年人家庭属于空巢家庭,农村留守老人有1600万,另外全国还有4000多万失能老人。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社会化养老实属必要。然而,目前大多数养老机构不接收失能老人,或者还不具备接收失能老人的条件。我们从全国“养老网”收集的数据显示,能够接收失能老人长期照料的床位不到100万张。更主要的问题是,目前只有不到5%的养老机构是“医保定点”单位——不是“医保定点”,就意味着不能报销。此外,社会对养老的需求也是非常大的。但是,我们现在的养老院大多不能提供具有医护功能的长期照料,因此养老事业发展也面临挑战。

应对老龄化的积极模式

虽然面临严重挑战,但是我认为,人口老龄化的过程也可以是积极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已有的四个应对老龄化的积极模式进行了研究。

第一个模式是我们与中南大学合作,在科技部和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的支持下完成的“幸福守门人”研究。我们在农村通过孤独量表、抑郁量表、身心健康简表和社会支持量表四个科学工具做心理危机筛查,发现大多数农村老人实际是处在第一个危险之中,也就是孤独而不是严重抑郁。孤独带有普遍性,但大部分农村老人是健康的。另外有一部分人是临界点人群,只有极少部分人需要治疗类的特殊关爱。

为了防止健康的老年人未来走向临界点,为了防止那些临界点的人群变为高危人群,我们设计了“幸福守门人”模式金字塔组织结构,与地方官员配合工作,划出区片,在每个区都有帮助农村老人的精神科大夫,同时动员乡村医生、社区积极分子以及社工,一起来关心留守老年人。模式的基本原则是防止老年人心理危机,主要是需要实现:老年人之间能够互动、互助,做到情感互惠。之所以最后落在情感互惠上,就是考虑到有了亲和力,社会才会变得有温度。

第二个模式是“时间银行”。目前,中国已经有30多个城市成立了旨在帮助老年人的“时间银行”。最早发明“时间银行”的人是美国律师爱德华·科恩。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看到很多黑人失业,这其中包括律师、水暖工、护士、理发师、教师等。他觉得,这些人虽然没有收入也没有工作了,但是可以用劳动交换的方式让彼此受益,劳动交换可以用时间计算储蓄。所以他发起了“Time Dollar”行动,也就是将“时间美金”体现在劳动交换中。在日本,水岛旭子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倡导一种类似的“时间银行”——动员相对年轻的、比较健康的老人去帮助那些高龄体弱的老人,用适老服务时间作为储蓄积分。我国的“时间银行”与日本的非常相似:比如苏州的杨枝模式,也是以劳动时间计算,洗衣服的时间、送水的时间、谈心的时间都可以存于时间账户,将来就可以兑换成别人对自己的服务。最重要的是,杨枝模式证明了劳动时间的兑换,是一种可以形成老人互助风尚的催化剂。杨枝时间模式需要熟人社会,杨枝社区是工厂社区,经过当地几十年的积累,有信任基础。相比之下,广州的南沙“时间银行”则有所不同,它是针对陌生人社会的。由地方政府兴办的南沙“时间银行”,一方面仍然鼓励相对年轻的老年人帮助那些更高龄的老年人;另一方面通过荣誉性的激励(如一枚勋章)和物质性激励(如一瓶香油),鼓励当地青年人参加到关爱老年人的行动之中。鉴于南沙“时间银行”的物质性奖励低于劳动时间的市场价值,所以它提供的服务仍然属于社会奉献的范畴。

第三个模式是“老人会”。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模式的组织。比如在明清两代,当时太监们养老的方式就是形成兄弟结和师徒结——在宫里攒钱以后,他们在外面建立太监庙用来养老,当时在北京西山就有十几座养老的太监庙;而所谓形成师徒结,就是在宫里不断培养小太监来供养已经搬到外边的老太监。历史上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广东顺德地区的“自梳女”。这些女性年轻的时候到南洋打工,给自己存下一笔积蓄,从南洋回来以后,她们或不结婚或不落夫家,彼此通过建立金兰结和师徒结,在一起生活,直到老去。另外,在中国传统中也有一些老年会(俗称白帽会、祝寿会、长寿会等)。其实,早在秦代就有“老人会”出现,老人会在历史上的主要功能是敬老、贺寿、举丧。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民间传统。

第四个模式是“病友会”,我认为这也是促进积极老龄化的社会组织。清华大学王思萌、王剑利、侯莹和曾繁萍四位青年学者分别完成的人类学研究涉及了目前的三种病友会:抑郁症患者QQ群、糖友会、抗癌组织。王思萌的抑郁症病友组织研究针对一个400多人的QQ群,其中包括老年人和青年人,参与者在线上互相交流如何抵抗抑郁症、如何就医、如何服药。根据王剑利的研究,由糖尿病患者组织的“糖友会”在国内也非常发达,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有糖友会,一些医院也有,糖尿病病人通过QQ群组织在一起进行学习、相互鼓励、敦促服药、坚持锻炼。侯莹和曾繁萍研究针对的抗癌组织,包括被北京市民政局评为社会团体标兵的抗癌乐园。也许有人会问,抗癌乐园病友会是否能真正抗癌,至少从参加抗癌乐园的人们来看,他们相信这是有作用的。这是因为他们组织在一起开展体育锻炼,倡导遵从医嘱,同时在困难时刻相互安慰。我认为,在任何抵御疾病的过程中,这三个条件都非常重要。

迎接安宁疗护

在我们积极面对如何老去的问题之后,紧接着就自然而然地要面对如何离去的问题。

坦率来说,面对辞世,我们很多人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感自从有了人类后便一直存在。在古时恶性传染病泛滥的时代,人类辞世的过程很短;如今的慢病时代则不然,这个过程被延长了,由此带来了辞世质量低下的大问题。在我国也是如此,比如,有外媒在2015年做了对有关全球人类辞世质量的调查,这个调查有80个国家参加,中国排在第71位。这个排序,向我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首要的问题就是我国的安宁疗护事业不发达。安宁疗护也称为临终关怀、末期关怀或者姑息治疗。国内现在固定的说法是从临终关怀过渡到安宁疗护。辞世质量国际排名的评估,首先考量安宁疗护的需求有多大,另外也要考量安宁疗护的机构能力有多大——当时我们在这方面丢分太多。

安宁疗护最主要的三个特征是:缓解躯体的疼痛、减少精神的困扰和疏导心理的情绪。在我国,安宁疗护事业刚刚起步。根据中国卫生年鉴表明,2018年全国安宁疗护机构有276家。另据国家卫健委老龄健康司统计,2018年全国接受安宁疗护的患者共28.3万人。考虑到我国每年有200多万癌症患者辞世,再加上因慢性病辞世的人,为28.3万患者提供安宁疗护,目前还是一个非常小的数字。

所幸的是,自从2017年国家启动了第一批安宁疗护试点、2019年第二批试点启动以来,已经开始把安宁疗护病床、病房、中心制度在全国76个城市推广。

为了论证安宁疗护的必要性,清华大学和山东大学联合完成了一项临终期癌症患者生命质量的研究——所有病人中,癌症患者最需要安宁疗护。近年来,我国每年新发癌症病例350多万,男性癌症发病率前三位的分别是胃癌、肺癌、肝癌,女性癌症发病率前三位的分别是乳腺癌、肺癌、肠癌。在我们的研究中,男女癌症患者共776人,平均年龄64岁——这意味着大多数患者是中老年人。在我们的样本中,76%的癌症患者是农村居民。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大多数农村癌症患者最后离去是在家里。在我们的样本中,他们的两年存活率仅仅在15%上下。这意味着,他们被查出癌症的时间太晚了。还有一个发现也耐人寻味,那就是在西部地区,癌症治疗的费用反而更高——因为西部需要从发达地区请大夫去做手术,而药品、器材、人才从东南沿海向西部流动的中间环节也会增加费用。在最后三个月的医药费用支出上,假如一个人最后在医院离去,那么费用最高的要花费10万元左右;假如在家中离去,费用最低的也要花费3万元左右。灾难性支出的问题也值得关注。灾难性支出有三个判别标准,即由于患有癌症,落在贫困线之下,借钱支付医药费且短期内很难偿还,这个比例无论城乡都超过94%。在我们的调查中,花得最多的是一个农村中学校长,最后三年到处看病,花了55万元。

值得注意的是,研究样本显示,70%的癌症末期患者无法平静地与大夫讨论自己的病情,也无法和亲人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原因通常是比较严重的疼痛问题。在我们研究涉及的患者中,感到相当疼痛和非常疼痛的患者比例占62%。最后于家中辞世的农村患者,有近三分之一感到无比疼痛。

不同于“安乐死”,安宁疗护致力于减少患者身体病痛的同时平静他们的内心,最终帮助患者从容、有尊严地离去。

——摘自 《光明日报》(2020年4月4日06版)

演讲人: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景军

演讲地点:人文清华讲坛

演讲时间: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