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正从滕布里奇去往黑斯廷斯和伊斯特本之间的苏塞克斯海岸,途中因为一些事务离开了公路,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道。道上一半是岩石一半是沙子,他们在长长的爬坡路上艰难前行,最终人仰马翻。这场事故发生时,他们刚刚越过一位绅士的房子,那是路边唯一的一座房子。车夫听令朝房子那边走时,以为到地方了,谁知却要越过房子继续前行,一脸的不情愿。他又是抱怨又是耸肩,怜惜自己的马,却又狠狠地抽打。如果知道路况比以前糟糕很多,他可能还会留点心,注意一下别让车子翻了,况且马车并不是乘客的。从房子旁边越过去后,他一脸的自命不凡,觉得除了马车,别的车都无法在这样的路上安全行进。因为步伐慢,小路窄,车子翻倒了。那位先生爬出来后,帮自己的同伴也挣脱出来。刚开始,他们只觉得浑身颤抖,有些擦伤。其实,那位先生在挣扎出马车的过程中已经扭伤了自己的腿——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突然住口了,不再抱怨车夫,不再庆幸自己和夫人没有受伤,而是坐到路边,站不起来了。
“这里出问题了,”他把手放到脚踝上说,“不过别担心,亲爱的。”他微笑着抬头看自己的妻子说道,“这路只要比现在好那么一点,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因祸得福也不一定,现在只能这么想了。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想,可以到那边处理一下。”他指着不远处露出顶来,看似整洁的一间小屋说。那屋子置于一片高地上,隐于林子之间。“希望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他妻子热切希望如此,却只是惊恐而焦虑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了,看到几个人前来帮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才路过的房子附近有一片干草田野,从那里可以看到这场意外。过来的几个人中,有一位面容俊美、举止高雅的中年男人,是该地的雇主,还有三四个晒制干草的人。他们身强力壮,当时正跟雇主在一起,听了他的召唤一同前来——田野里还有别的男男女女和孩子,都离此地不太远。
那位名为海伍德先生的雇主走上前来,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非常关心这场事故,准备伸出援助之手。他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乘马车走这条路。那对夫妇很有教养地谢了他。这时已经有一两个人帮着车夫把马车扶了起来,旅途中的男子说道:“太感谢您了,先生,这里就听您的吩咐了。——我腿上的伤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不过,出现这种情况,最好还是及时听听外科医生的建议。现在路况不佳,我没办法亲自到医生家里去,如果您能派个人去把医生叫过来,我将感激不尽。”
“外科医生!”海伍德先生答道,“只怕你在附近找不到什么外科医生。不过,我敢说,即便没有医生,我们也可以处理得好好的。”
“哦,先生,如果医生不方便,找他的助手也行——要么,最好是——还是叫他的助手来比较好,希望他的助手能来一趟。我相信,只要你派个人过去,不到三分钟就能把他请来的。这一路我们虽没看到别的绅士住宅,只路过了您的府邸,但那边的小屋自是看见了的。”他看着那间小屋说道。
海伍德先生非常惊讶,答道:“什么!先生,你觉得那间小屋里能找到外科医生?——我敢肯定,这个教区没有外科医生,也没有什么医生助手。”
“等一下,先生,”另一位说,“我不想反驳你,但是,也许教区比较大,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你不知实情呢。等等,是不是我弄错地方了?我不是在威灵登吗?这儿不是威灵登?”
“是的,先生,这里确实是威灵登。”
“那么,先生,我可以证明,这个教区确实有外科医生——不管你是否知情。你看这个——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可否赏脸瞥一眼这些广告,这是我昨天早上在伦敦时,从《晨报》和《肯特公报》上剪下来的,我想,你看了以后就会相信,我不是在胡说。这里有条广告,先生,说的是医疗合伙人解散的事,就在你们教区,业务很广,白纸黑字,提到了很多事——他们想另外建立机构什么的——你看,写得很详细,先生——”说着把两张长方形的剪报递了过来。
“先生,”海伍德先生幽默地笑道,“即便你把举国上下这一周内的报纸都给我看,也无法让我相信威灵登有外科医生,因为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五十七个春秋,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我肯定会知道的。至少,我敢说,即便有,他也没什么生意——不过,要是经常有人乘驿马车走这样的路,那在山顶上建一间外科室大概是项不错的投资。好了,我向你保证,先生,那间小屋虽然远远看着整洁漂亮,但跟本教区内的其他双梁房没什么区别,里面住了我的牧羊人和三个老女人,各住一侧。”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剪报,浏览一番后说道:“我想我可以解释清楚,先生,你还是搞错地方了。这乡下有两个威灵登,消息报道的是另外一个——那是大威灵登,或者叫威灵登艾伯茨,离这里有七英里,在巴托的另一面,巴托就挨着威尔德。而我们(说话时充满了骄傲)——没在威尔德地区。”
“你们确实不在威尔德地区,先生。”旅人明白过来说道,“我们花了半小时才爬上这座山。——哎呀,让你说中了,是我犯了愚蠢的错误。这下都解释清楚了,离开伦敦前半小时,这些广告才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在那儿待的时间短,一切都仓促而混乱——生意途中的这种情形,你是知道的,马车到门口之前,什么都没准备好——我只是大致查询了一下,知道我们要在威灵登走上一两英里的路程,没有仔细了解……亲爱的——”他转向妻子,“抱歉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不过,不用为我的腿惶惶不安。我只要静下来不动,就感觉不到疼——等这些好心人帮我们把马车扶起来,将马头掉过来,我们就返回到收税公路上去,然后前往海尔斯罕,回家去。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用再想别的路子了。从海尔斯罕到家需要两小时,等到了家,治疗就方便了。——呼吸点海边的空气,我的腿很快就会痊愈。亲爱的,我敢说大海肯定有这功效。我觉得吧,沉浸在咸咸的空气里,一切都会好的。”
这时,海伍德先生非常友善地打断了他,恳请他们不要想着继续往前了,应该先检查踝关节,恢复恢复精神,而且非常热诚地邀请他们到自家去,方便检查和修养。
“我们的储备很丰富,”他说,“有各种治疗扭伤和瘀伤的通用药物——我的妻女也会很乐意帮助你和这位女士的,方方面面,尽力而为。”
旅人试着挪动步子,只觉得一阵阵疼,心想最好还是先接受眼前的恩惠吧,于是简短地跟妻子商量道:“亲爱的,我想这样更好。”然后转向海伍德先生说:“先生,接受你的热情款待前,让我先说明自己的来路吧,看到我这样白忙一场,可能会让你产生不良印象。我的名字叫帕克,桑地顿的帕克先生,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帕克夫人,我们正从伦敦赶回家。我的名字——您可能有所耳闻,这里距海边也不远——我在桑地顿教区拥有田产,不过在那边称不上最大的家族。说到桑地顿,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那是个新兴的海滨浴场,特别受人欢迎,也是苏塞克斯郡沿岸最棒的浴场,可以说是大自然眷顾之地,有望成为众人的首选去处。”
“没错,我听说过桑地顿。”海伍德先生答道,“每隔五年,都会听说海边有新的地方兴起,慢慢成为时尚之地。那些地方能住满一半,就是个奇迹了!哪有那么多人有钱有时间去玩!对一个国家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物资价格上涨,让穷人一无是处——我想你也发现了,先生。”
“不,先生,完全不是这样的——”帕克先生急切地叫道,“我跟你说,恰恰相反。常有人有你这样的想法,但这是不对的,可能对一些发展过度的大地方,比如布赖顿、沃辛或伊斯特本来说,确实如此。但像桑地顿这样的小村庄,情况却不一样,因为地方小,这里没有受到罪恶文明的影响。而且,由于地方在发展,建筑增多,苗圃扩大,对各种物质的需求增加,去度假的又是最有教养的群体,家庭稳定、循规蹈矩、出身好、性情好,不管到哪儿都备受祝福,这一切都会激发穷人辛勤工作,给他们带来舒适和进步。先生,我敢说,桑地顿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地方——”
“我不想区别看待任何一个地方,先生。”海伍德先生答道,“我只是觉得,海岸上已经满是这种地方了——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把你——”
“海岸上满是这种地方了,”帕克先生重复道,“这一点我不置可否,确实是够多了,数量庞大,无须再建了。迎合各种品位和经济条件的都有了。如果有人想再增建,我会觉得荒唐无比,他们立马会发现自己的盘算靠不住,上当了。不过我敢说,先生,像桑地顿这样的地方,人们是需要的。大自然造就了它的与众不同,赋予了它最得天独厚的条件。岸上有和煦干净的海风——这是众所周知的,还有最佳沐浴场、细硬的沙子、十码深的水,没有淤泥,没有水草,也没有黏滑的岩石,大自然为病人设计的度假胜地,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且,离伦敦也不算远!比伊斯特本要近整整一英里。你想想这样的优势,先生,能省一英里的旅程。布伦修就不一样了,相信你也看到了,那是三两个投机之人去年建的,他们试图建一个小村子,就在一片污浊的沼泽和荒凉的旷野之间,堆成山脊一样的海草腐烂了,发出臭气,最终只能以失望告终。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想到,布伦修有什么好去的?——空气非常有害,路段臭名昭著,有盐味的水更不用说了,那个地方,三英里以内都买不到一杯热茶。还有,那里的土壤又冷又讨人厌,连卷心菜都种不出来。我敢说,先生,这种描述是真实的,绝对没有任何的夸张成分,你要是听到过不同的说法——”
“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那里,”海伍德先生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没听说过!天哪,亲爱的,”帕克先生高兴地转向他妻子说,“你瞧这多奇怪啊!布伦修那么有名,这位绅士竟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哎呀,先生,诗人库珀有一句诗是描写虔诚的乡下人的,与伏尔泰截然不同,我觉得用来形容布伦修再合适不过了——‘距家半英里以外的地方,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诚心来讲,先生,你喜欢用什么样的诗句形容都行,不过我想看看你的腿怎么样了——从你夫人的表情来看,她很赞同我的想法,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而且,我的几个女儿过来了,她们是代表自己和母亲来的(只见屋里出来两三个文雅的年轻女子,后边跟着同样多的女佣)——我想这样一场喧闹,怎么都逃不过她们的耳朵。像我们这种偏僻之地,这种事总会引起轰动。好了,先生,来看看怎么才能把你妥妥地弄到家里吧。”
那几个年轻小姐走过来,非常得体地说了一些话,表示支持父亲的主张。她们无任何矫揉造作之态,让陌生的旅人很放心。因为帕克夫人极度想放松一下,她丈夫也有此意,因此,客套的话没有多说,更何况马车扶起来以后,发现翻倒的一面已经受损,目前没法用了。就这样,帕克先生被抬到了屋里,马车则被推到了一个空闲的谷仓里。
2
这场相识虽然开头比较古怪,却并非无足轻重的短暂相逢。旅人夫妇在威灵登待了整整两周,帕克先生严重扭伤,短期内无法行动。他受到了非常精心的照料。可敬的海伍德一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夫妇俩,举止亲善,无任何矫揉造作之情,这种友善始终如一。帕克先生在护理下慢慢康复,妻子也是满心欢喜,倍感安慰——受到友善款待的人理应如此,而且,一方的好心总会换来另一方的感恩。总之,在这两周内,双方的举止都令人愉快,彼此喜欢上了对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帕克先生的性格和往事很快就为众人所知。但凡知道的,他很快就会讲出来,因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即便谈到自己不了解的,他也会提供一些信息,让海伍德家的人能留个神。因此,人们发现他是个狂热的人,谈到桑地顿时,更是狂热无比。他为那个时尚的小小海滨浴场桑地顿而狂热,为其成功而狂热,似乎为此而活。几年前,那里只是一个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寂静小村庄,但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再加上一些偶然的因素,使得他和其他几个土地持有者觉得如果投资或许有利可图。于是他们忙碌起来,规划、建设、赞颂和吹捧,让那里成为一个新兴的有几分名气的浴场。除了桑地顿,帕克先生的脑子里基本没想别的。
有了进一步的沟通后,他还告知众人,他三十五岁,已婚七年,婚姻幸福,家里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他出生于一个体面的家庭,虽然没有大笔财富,但总算宽裕;他没有职业,因为是长子,继承了前两三代人积累和秉持的财产;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单身,并且不依靠别人,最大的两个因为继承了旁亲的遗产,跟他一样,过得很好。
他还明确说明,他之所以离开公路,是为了找一个打广告的外科医生,不是为了扭伤自己的脚踝或是弄伤自己,给这类医生带来好处,也并非(海伍德先生可能会这样想)有什么企图,想与之建立合作关系,仅仅是因为他希望桑地顿有个医护人员,所以看到那份广告就奔威灵登来了。他坚信,如果一个地方有了医护人员,可以大大促进当地的繁荣,带来庞大的人流量,仅此而已。他有理由相信,去年就有家庭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去桑地顿,或许是很多家庭呢。他自己的妹妹就有病在身,本来今年夏天很想让她们到桑地顿的,可希望不大,让她们到一个不能及时听取医生建议的地方,太冒险了。
总之,帕克先生是个有家室的男子,爱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兄弟姐妹,他善良、开明、有教养,性情随和、乐观,但想象力过剩,判断力不足。帕克夫人则是个贤良温淑的女人,最适合做聪明男人的妻子,但缺乏冷静的思考,尽管丈夫有时会有这需求。总之,她万事听命于别人,至于丈夫是否在拿自己的财富冒险,是否扭伤了脚踝,她浑然不知。
帕克先生热爱桑地顿,仿佛那是他的另一帮妻儿,付诸的感情一分不少,甚至还更专注。每每谈起他可以一直说下去。那里有他最想要的一切,不仅是他的出生地,财产和家庭所在地,也是他的矿藏,他的彩票,他的买卖和下注的马儿,他的职业、希望和未来。他极度想吸引威灵登的好友到那儿去,百般努力,热忱而令人感激,却引不起人的兴趣。
他希望对方承诺前去游览,尽可能让这家所有人都速速随他到桑地顿去,虽然他们都很健康,但无疑都能享受到大海的恩泽。他自认为,如果一年中待在海边的日子不足六周,没人能拥有真正健康的身体,也没人可以一直保持健康(尽管偶尔运动可以让人精神抖擞,看似健康的样子)。海风和海浴结合,简直能起到万无一失的效果,只要享受其一,就可以调节各种紊乱,对胃、肺和血液都有好处,可以预防**、肺部疾病和风湿病,治疗多疑、脾气暴躁等症状。在海边,没人会感冒、胃口不好、精神不振或乏力。所有人都康复了,性情温和、轻松愉快,体质增强了,心旷神怡,一切如人所愿,有时是海风的功劳,有时则归功于海浴。如果海风起不到作用,海浴定然能补救;海浴不中用时,海风就够了,那是大自然赐予的治愈良方。
他口才虽然好,却说服不了别人。海伍德夫妇从来没离开过家,他们结婚多年,拥有一个庞大的家庭,长期以来,他们的活动仅限于一个很小的圈子,年纪算不上老,但习惯上却是老古董了。除了很久以前去过两次伦敦领取自己的分红,海伍德先生从来不前往步行无法抵达,或那匹劳苦功高的老马无法走到的地方。海伍德夫人也只是偶尔坐着旧马车去拜访自己的邻居,对她来说这已经算是冒险活动了。那辆马车是他们结婚时新买的,十年前大儿子成年时重新调整过。他们拥有大量财富,足够一家子适度享受高雅的奢侈品和改变一下现状,足够买一辆新马车,搬到路面更好的地方了,偶尔还可以到滕布里奇威尔斯度上一个月,如果有痛风症状,还可以去巴斯过冬。但为了十四个孩子的培育和供养,他们需要过一种安安稳稳、精打细算的生活,因此久居于威灵登,健康地生活着。
他们最初是刻意节省,现在已经成了习惯。他们从来不离开家,而且很高兴说与别人听。不过,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恪守成规,会尽力鼓励他们到外边的世界中去。他们守在家里,孩子们则应该出去。他们把家里弄得舒适至极,也欢迎各种变化,这有益于子女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结识体面的人物。因此,帕克夫妇不再恳请全家拜访桑地顿,而只要求带家里的一个女儿回去时,没费什么劲就说定了,海伍德夫妇欣然同意。
他们邀请的人是夏洛特·海伍德小姐,二十二岁,一位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是家里的大女儿。她听了母亲的吩咐,无微不至地照顾帕克夫妇,经常与他们相伴,对他们最为了解。健康的夏洛特小姐要去享受海浴,让身体更佳,带她前往的夫妇为表感激之情,还会尽量让她享受到桑地顿的各种乐趣,还有,她要去帕克先生高度赞美的租书店1①为自己和妹妹们购买新太阳伞、新手套和新锦缎。
海伍德先生所说的一切只不过让人们相信,不管是谁,如果问他意见,他一定力推桑地顿,有生之年,不管用什么方法引诱他,他都不会在布伦修花上半个先令。
3
每个地方都会有位了不起的女士,桑地顿的伟大女士是德纳姆夫人。从威灵登去往海边的途中,帕克先生向夏洛特介绍了这位夫人,说得比以往都详细。他在威灵登时经常提起她,因为她是他的一个投资伙伴,如果不提德纳姆夫人,光谈桑地顿是谈不了多久的。那是一位非常富裕的老妇人,埋葬了两任丈夫,深知钱的价值,备受人尊敬,有一位贫困的远亲跟她住在一起,这些都是广为人知的。他更加详细地讲了她的过往和性格,减少了那段长坡路带给人的沉闷之感,路程似乎变短了,也让那位来访的年轻女子对这位以后可能日日相伴的夫人有了相应的了解。
德纳姆夫人还是布里尔顿小姐时,就已经很有钱了,她出生在富贵家庭,却没受过教育。她的第一任丈夫是霍利斯先生,乡下一个财产颇丰的男子,在桑地顿教区占有相当大的份额,拥有庄园和府邸。她三十岁左右嫁给他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他们相差四十岁,这样的婚姻让人很不能理解,但她精心照顾他,逗他开心,因此,他死时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了她,所有财产全由她处理。寡居了几年后,她再度结婚,嫁给了桑地顿附近德纳姆庄园的哈里·德纳姆先生。第二任丈夫虽然成功地将她和她的大笔收入纳入了自己领地,却没法永久为自己的家族添砖加瓦。因为她非常谨慎,不会让任何东西脱离自己的控制。哈里先生死后,她回到了桑地顿的家中,曾跟一位友人说,虽然她从那个家里什么都没得到,只空得了个头衔,但她也没有失去什么。
至于那个头衔,能让人想到的只是她曾结过婚。帕克先生认为,目前这个头衔唯一的价值就在于,能很好地解释她的种种行为。他说:“她有时自视过高,但并不令人讨厌,有时又爱钱爱得太离谱。不过,她是个友善的女人,非常和蔼可亲,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邻居,性情开朗、独立,可圈可点,她的缺点大概都是因为缺乏教育造成的。她天生具有很好的判断力,但未经培养。她的头脑很灵活,虽然七十岁了,但身体健康强壮,而且精神勃勃地投入桑地顿的改良活动之中,真令人钦佩。虽然她偶尔会出点小状况,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向前看,而是总为一笔微不足道的钱担忧,也不想想一两年后会有多少回报。总之,我们想法不同,有时看待事物也不太一样。海伍德小姐,要是有人跟你讲她的故事,你要留点心。——等见了面,你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了。”
德纳姆夫人是一位超出社会预期的伟大夫人,因为她每年都有几千英镑可以遗赠给后人,而且总有三队人马在向她献殷勤:她自己的亲戚,可能想适度分享她原来就拥有的三万英镑;霍利斯先生的法定继承人,肯定希望她做出判断时,能更多地惠顾他们,不要像霍利斯先生一样;还有德纳姆家族的成员,她第二任丈夫希望他们能得便宜。长久以来,她一直受到所有这些人及其旁亲的指责。对于财产分割问题,帕克先生毫不犹豫地说,他最不看好霍利斯先生的亲戚,最看好的是哈里·德纳姆的亲属。他认为,前者在霍利斯先生死时,很不明智、很无礼地表达了愤恨之情,这让他们无药可救了;而后者,不光是那段她颇为重视的婚姻残留下的痕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更别说他们还总对自己的意愿有所保留,只是比较合理地献殷勤。现在的准男爵爱德华先生,哈里先生的侄子,一直住在德纳姆庄园。帕克先生相信,爱德华和跟他住在一起的妹妹德纳姆小姐会分得大部分遗产,他热切希望如此。德纳姆小姐只有很少的钱财,她哥哥也很穷,因为社会头衔不高。2①
“他是桑地顿的一个热心朋友,”帕克先生说,“可惜有心无力,要是有点权力就好了,他会成为一位尊贵的合伙人的!不过他已经尽力在帮忙了,正在建一座颇有品位的小公馆,就在德纳姆夫人许给他的一片荒地上。毫无疑问,旺季结束前,会有很多人想住进去的。”
去年一整年,帕克先生觉得爱德华先生不会有什么对手,最有机会获得德纳姆夫人的大部分遗产,不过,现在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亲戚,诱使德纳姆夫人把她接到了家中,她的要求也纳入了夫人的考虑之列。德纳姆夫人一直反对再往家里添人,可长期以来,她说过的话反复失效,只能听任亲戚们把这个那个女孩介绍到桑地顿来,给她在家里做伴。上一个米迦勒节3②时,她从伦敦带回了一位布里尔顿小姐,有望跟爱德华先生争宠,为自己和家人弄到一份财产,对于德纳姆夫人累积的财产,无疑他们最有继承权。
帕克先生温和地谈起了克莱拉·布里尔顿小姐,因为引入这样一个角色,他的故事也更有趣了。此刻,夏洛特不再把他的话仅仅当作消遣,而是真正关心起来,这事让她觉得很愉快,因为听帕克先生描述,那是一位友善可爱,不矫揉造作的女子,言行举止得体,很有智慧,而且,她的天资显然得到了资助人的厚爱。她美丽甜蜜、家境贫寒、无依无靠,非常符合男人们的想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女人马上也会觉得感同身受,同情起她来的。他详细讲了克莱拉小姐为何能获许到桑地顿来,未掺杂任何不好的说法,同时也讲了德纳姆夫人的狭隘、善良、智慧,甚至还说她很大方。
德纳姆夫人多年来一直避着不去伦敦,主要是因为那些远亲总不断写信来邀请她,让她备受折磨,她决意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上一个米迦勒节时,她不得已去了趟伦敦,而且至少要待上两周。她住在一个宾馆里,花自己的钱,尽可能精打细算,尽管她来自公认的富贵家庭。三天后要求付账时,她开始考虑自己的现状。花掉的那笔钱让她决定离开那个住所,一小时都不想待了。她大为光火,焦虑不安,坚信对方恶意多收了钱,又不知道去哪住才能让钱有更好的用途。就在她要冒险离开宾馆时,那走运又不乏见识的远亲出现了,他们似乎一直暗中监视着她,因此在这重要的时刻现身了。得知她的处境后,劝她到自家去,只要不嫌他们的寒舍卑微,处在伦敦次要区域,余下的几天尽可以在那里度过。
她去了,受到了欢迎和款待以及精心的照料,心里高兴不已,发现布里尔顿家的远亲比预期的要可敬,了解到他们收入极少,有经济困难后,她被迫邀请家里的一个女孩过来跟她一起过冬。邀请限于一人,时间是六个月,以后也可能会换人。选人的时候,德纳姆夫人显示出了她性格中非常优秀的一面,看过家里的所有女孩后,她选择了克莱拉,一位侄女,比任何人都更加可怜和无助,家境贫寒、无依无靠,为那个本已困难重重的圈子平添了负担,而且,在世人的眼光中,她是那么卑下,认为以她的先天禀赋和能力,做一个仆人再好不过了。
克莱拉跟着她回了家,因为自身的聪颖和美德,目前已牢牢抓住了德纳姆夫人的心,备受她的关注。六个月早就过去了,但夫人压根儿没有任何换人的意思。克莱拉特别讨人喜欢,言行稳重、脾气温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影响力。最初对她的种种偏见,现在也都消失了。她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正是能引导和慰藉德纳姆夫人的最佳人选,能让她拓展视野,变得慷慨。她又亲善又可爱,而且,受了桑地顿海风的滋润,更加美丽无比了。
4
“这是谁家的房子,很温馨的样子?”夏洛特问。他们到了一条距离大海不到两英里的阴凉坡路上,从一座中型的房子旁边路过,那房子有漂亮的篱笆,布置精美,花园里有诸多植物,兰花和草坪为寓所增色不少。“看着跟威灵登一样舒适呢。”
“哦,”帕克先生说,“这是我的老房子,祖先留下来的,我们兄弟姐妹都在这里出生长大,我最大的三个孩子也在这里出生。夫人和我离开这儿还不到两年,新房子盖好后才搬走的。我很高兴你能喜欢这里。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西里尔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这个人我就不给你介绍了,他主管我的大部分土地,因此也为自己弄了一套好房子,我呢,处境也更好了。再翻过一座山就到桑地顿了,时髦的桑地顿,美丽的地方。你瞧,我们的祖先总在洞穴一样的地方建房,把人禁闭在狭小的角落里,没有新鲜空气,没有景观,距离南福兰到地之角的广阔海域只有一又四分之三英里,却完全没有利用这一优势。等我们到特拉法尔加之屋时,你会觉得我换个地方是不错的——顺便说一下,我真希望那房子的名字不叫‘特拉法尔加’,因为我现在觉得‘滑铁卢’更好一些。不过,滑铁卢可以备用。要是今年有所收获,我们可能会冒险建个小新月的形状——相信会的,之后,我就可以称之为‘滑铁卢新月’了,这样的名字再加上建筑的形状,肯定能引来房客。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人申请住进来的,让我们顾都顾不过来。”
“那房子一直都很舒服,”帕克夫人从后窗望着越过的房屋,不无遗憾地说,“还有那么好的花园——真是太漂亮了。”
“是的,亲爱的,不过这些东西,也可以说都随我们带过去了,因为这里还像以前一样给我们提供水果和蔬菜。我们现在多享受啊,有这么好的园子,却不用面对那些碍眼的东西,或者说避开了一年一度的蔬菜腐烂这种麻烦事。10月的时候,谁还受得了卷心菜地啊?”
“哦,亲爱的,没错,离开了也挺好,因为园里的东西照样可以享用,如果忘了带过去,随时可以在桑地顿那边买到,那边的园丁很高兴卖给我们。不过,这地方适合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的,夏天多凉快啊!”
“亲爱的,山坡上也够凉快的,过不了几年,就比这边要凉快了,我种的树木长势惊人。而且,我们有帆布天棚,待在屋里舒服极了。你还可以从惠特比家给小玛丽买太阳伞,或者从杰布家买大大的童帽。至于小子们,我得说,我更愿意让他们在太阳底下奔跑。亲爱的,相信你也同意我的观点,男孩应该强壮点才好。”
“是的,我也觉得。我会给玛丽买小太阳伞的,让她得意一番。她肯定会举着伞四处走动,幻想自己是个小妇人,多端庄啊!——嗯,确实,离开这里,生活得更好些。要是有人想洗澡,走不了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只是,你瞧,”帕克夫人仍旧回头望着说,“在那个曾经幸福生活过的地方,有我的老朋友,总想见见。去年冬天,西里尔一家好像完全没感觉到暴风雨的来临。我记得,在某一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见过西里尔夫人。那些夜里,简直在**都能感觉到摇动,她却没发觉风跟往常有任何不同。”
“是啊,是啊——不过别再说了。我们可以享受到暴风雨的奇观,又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因为房子周围没有障碍物,风只是呼啸着过去了。而住在这山沟沟里,在树荫底下,对气流状况一无所知,居民可能不知不觉就被可怕的气流卷走呢,最大的风虽然在开阔的地方掀起,却在山谷里的危害更大些。好了,亲爱的,至于园子里的东西,你不是都说了,偶尔缺点什么的话,德纳姆夫人的园丁会提供的。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别的事情来了,那个老弦匠和他儿子有了更高的要求。我鼓励他赶紧开业,现在又害怕他做不好,时间上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不说了,他肯定能做好的,不过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所以我们要尽力帮他的忙。万一他需要什么蔬菜瓜果,日常的或是平日里容易忘的,只要还算合理,给他就是了。你瞧,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供给,却能让可怜的老安德鲁不耽误日常工作。总之,我们常用的消费品,给弦匠也买上吧。”
“好的,亲爱的,这个容易,而且厨师会很高兴的,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一直在抱怨老安德鲁,说他拿来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想要的。哎呀,老房子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对了,你弟弟西德尼说要把这里弄成医院?”
“哦,亲爱的玛丽,他是在开玩笑呢。假装让我把这里弄成医院,假装嘲笑我的改良活动。西德尼这人你知道的,他什么都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跟谁都这样。海伍德小姐,相信很多人家里都有这样一分子,他们要么能力过人,要么精力太充沛,什么都敢说。我们家的那一分子就是西德尼,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很会讨人喜欢。他去过太多地方,总是安定不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四处走,无处不在,我真希望他到桑地顿来,很想让你认识他一下。对这个地方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带着整洁的装备,带着时尚之风而来,玛丽,你我都清楚,那会有多好的效果,可以迎来很多尊贵的家庭,细心的母亲和漂亮的女儿,让伊斯特本和黑斯廷斯人不再对我们有偏见。”
此刻,他们离教堂和真正的桑地顿村很近了,村子就屹立在山脚,后边那座山他们待会儿还要翻过去。山的一侧是桑地顿庄园的林子和围墙,山顶有一片开阔的台地,那里马上就要有新建筑了。一条山谷,弯弯曲曲地通向大海,小小的溪流沿山谷流淌,谷口形成了另一块宜居地段,聚集了几间渔人的屋子。
村里只有些小屋舍,不过,如帕克先生跟夏洛特说的,很有时下的风貌。其中最好的两三座房用白色窗帘装扮,是“招租房屋”;再往前,在一间老农舍的绿色小院里,两个身穿漂亮白衣的女子正坐在折凳上看书;转过面包店一角,能听到竖琴声从高处的窗扉传来。
这些景致和声音让帕克先生充满了喜悦之情,不过他对这村子本身能否成功并不关心,因为村子离沙滩浴场太远了,他在这边一点工作都没有做,他只是觉得这样一来,这地方就越来越时尚了。要是村子本身就能吸引人,那山坡上就很可能会住满。他期待着旺季出现。去年这个时候(7月末),村里还只有一所旅馆!他记得很清楚,整个夏天只有一个家庭来过,家里的孩子得了百日咳,从伦敦过来呼吸海风,那位母亲不让孩子靠近海岸,担心他们跌进去。
“文明!实实在在的文明!”帕克先生高兴地喊道,“看哪,亲爱的玛丽,快看威廉·希利家的窗口。蓝色的鞋,淡黄的靴子!谁能想到老桑地顿的鞋匠铺里能有这样的货品!这是本月新上的。一个月前我们路过这里时,还没有蓝色的鞋呢。太好了!哎呀,我觉得有生之年总算做了些有用的事情,为我们的山冈——健康呼吸的山冈。”
爬坡的过程中,他们路过桑地顿庄园的几道欢迎门,看到房子顶端隐于林子中央。这是本教区唯一的旧式建筑,比较高,有了现代色彩;越过那块台地时,夏洛特看到一座房子叫“前景之屋”,还有间村舍叫“贝尔维尤”,另外还有“德纳姆之地”。她没有说话,只觉得快乐而好奇。帕克先生热切地张望着,希望所有房屋都住满了客人。但窗子上有很多招租广告,跟他预期的不一样,而且,山上只有很少的人,马车和路人都比他预期的要少。他本以为这应该是人们兜风回来,享用主餐的时候呢。但是,沙子和露台总能吸引些人的吧,人们总爱跟潮流——目前只是潮流还没完全掀起来。
他想马上到沙地上、悬崖上去,家里家外都走一走。一看到海,他就精神高涨,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越来越强健了。特拉法尔加之屋在台地最高处,那是一座漂亮的建筑,立在一小片草地上,周围的植物还没有长大,距离悬崖边缘只有百码之遥,不过不是特别高耸的悬崖。离悬崖最近的建筑是一小排漂亮的房屋,称为街巷,街巷前有条宽大的人行道,号称是本地的购物中心。街巷里有最好的女帽店,有租书店——有点不太像,还有宾馆和台球室。从台球室那儿往下,就可以到沙滩和更衣车4①了。这就是时尚人士最喜欢的地方。
到了街巷后方不远处的特拉法尔加之屋,帕克夫妇安全下车,父母和孩子团聚,一切都欢乐而幸福。夏洛特自己住一个房间,站在宽大的威尼斯窗旁,望着前方五花八门未完成的建筑,舞动的亚麻布,许许多多的屋顶,再往远处,大海在阳光中舞蹈,泛着光辉,空气是那么清新。
5
主餐前再次聚到一起时,帕克先生正在翻阅信件。“没有一封是西德尼写的!”他说,“他真是个懒家伙。我给他寄了封信,讲了我们在威灵登出的事故,以为他会回信给我呢。不过,这可能意味着,他正亲自赶过来呢,肯定是这样吧。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一个妹妹寄来的,她们从来都不让我失望。通信方面,只有女人可靠。玛丽,”微笑着转向妻子说,“打开信之前,先来猜猜写信人的健康状况吧,或者说,猜猜要是西德尼来了,他会说什么?海伍德小姐,你要知道,西德尼是个粗鲁的家伙。他会说,我两个妹妹的诉苦中掺入了太多想象,其实不是他说的那样,顶多掺了那么一点点吧,她们的健康的确糟透了,你大概也听我们说过好几次了,反正是有各种严重的病痛失调。老实说,我觉得她们没有享受过一天健康的生活,但两人都是非常优秀有用的女子,很有人格魅力,但凡需要援手的地方,她们一定会去帮忙,哪怕受助人与她们素昧平生。而且,她们俩都特别漂亮,又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模样,身体比常人弱,脑子却强于一般人,两人都如此。我们最小的弟弟跟她俩住在一起,他刚刚过二十岁,遗憾的是,他跟两个姐姐一样羸弱,身体不健康,没法工作。西德尼总是嘲笑他,但这不该拿来开玩笑的,虽然西德尼经常让我忍不住发笑。要是这会儿他在,恐怕又要说些古怪的话了,说苏珊、戴安娜或亚瑟肯定在信里写,她们上月都快要死了。”
他把信浏览了一遍,摇头说:“很遗憾,没机会在桑地顿见到她们了。她们在信中的态度很冷淡,严重点说,是太冷淡了。玛丽,她们病得很重,你听了该觉得难过了。海伍德小姐,如果你愿意,我想把戴安娜的信大声读出来,让我的朋友们相互认识一下,恐怕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让你们相互了解一下了。念戴安娜的信,我不会觉得不安的,因为信如其人,字字句句活跃、友好、热心肠,肯定会给你留下好印象的。”
他开始念道:“亲爱的汤姆,你出了事故真叫人难过,若非你在信中说碰到了好心人,我肯定会排除万难,收到信后第二天就赶到你的身边,虽然我的老毛病——**性胆汁功能失调又犯了,比以往都严重,简直没法从**爬到沙发上了。——后来你们的遭遇如何呢?下次写信时记得告诉我。若是如你所说,只是简单的扭伤,那按摩是最明智的选择了,用单只手按,应该不久就能走路了。两年前我去拜访谢尔登夫人时,恰逢她的车夫清理马车时扭伤了脚,一瘸一拐的,简直没法走进屋里。经过坚持不懈的按摩后——我自己用手给他的脚踝按了六小时,没有间断——他不到三天就好了。
“亲爱的汤姆,谢谢你对我们的好意,若不是因为这番盛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求你别再冒着风险去为我们找药剂师了,因为,就算经验最丰富的医药人士住在桑地顿,我们也无意前去。我们已经不再寻医问药了,先前已经咨询过很多医生,终究是徒劳,我们终于相信,他们根本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糟糕的身体,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学识来缓解了。不过,你要是觉得弄个医生过去,对地方的发展比较有利,我愿意帮你找医生,而且肯定能找到,我做事向来都干净利索。至于我自己去桑地顿,那就不太可能了。我只能悲哀地说,我不敢尝试,直觉告诉我,以我现在的状况,去吹海风等于在寻死路。跟我住的那两个也不愿离开我,否则我会催他们到你那里待上两周的。老实说,我怀疑苏珊是否有这个精力。她备受头痛的折磨,一天要用六条水蛭5①,这样过了十天,一点都不见好转,我们觉得有必要换换方法了。经过一番检查,我们终于找到了病因,在齿龈上,我劝她先把那里的不适解决掉。所以,她拔掉了三颗牙,显然好了一些,但神经严重受损,只能低声说话了。今早看到可怜的亚瑟试图止住咳嗽时,她晕过去了两次。我感到高兴的是,亚瑟好些了,虽然没精打采的不尽如人意,我很担心他的肝脏。
“西德尼简直音信全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城里,你跟他在一起。我估计,他去怀特岛村的计划没有实现,不然我们应该会在路上看到他的。真诚希望你在桑地顿生活愉快,虽然无法亲自去那时髦之地,但我们会尽力让朋友们前去的,他们理应享受这种待遇。我想,有两个大家庭很可能会去,一个是萨里郡富裕的西印度家庭,另一个是坎伯韦尔最受尊敬的女子寄宿学校,也可以说是学院。这事我动用了多少人,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是环环相扣的结果,事半功倍。——你最亲爱的妹妹。”
“哎呀,”帕克先生说读完信说,“西德尼肯定会觉得信里有些东西可笑至极,逗我们笑上半小时的,但就我自己来说,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没什么好怀疑的。看得出,他们虽然带病在身,却忙着劝其他的好心人过来!桑地顿有盼头了!两个大家庭,一家可以安排在‘前景之屋’,另一家安排在2号德纳姆之地,或是街巷尽头的房子里,宾馆里也可以添加床铺。海伍德小姐,我说得没错吧,我的妹妹们非常优秀。”
“我相信,她们是非常出色的人。”夏洛特说,“信里流露出的轻快风格让我很吃惊,想想看,你两位妹妹都病成这样了。一次性拔了三颗牙齿!太可怕了!你妹妹戴安娜好像也病得不轻,但苏珊拔掉三颗牙,更惨一些。”
“是啊!她们已经习惯这种手术——各种手术了,真是坚强。”
“我想说,虽然你的妹妹们很清楚自己在干吗,但她们的做法似乎有点极端了。我想,不管我得了什么病,都会渴望听取专业人士的建议,自己可不敢贸然动手,也不会让任何挚爱之人来处理!不过,我们家的人都很健康,所以,我不应该妄自评判她们这种自行医治的习惯。”
“说实话,”帕克夫人说,“我也觉得帕克小姐们有时太离谱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也这么想。你会觉得,要是她们别再这样折腾,说不定就好起来了,尤其是亚瑟。我知道,你很同情他,她们把他也弄病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玛丽,我同意,可怜的亚瑟非常不幸,正是青春大好时光,却受她们影响,各种不舒服。真是糟糕透顶,他竟然觉得自己病得太重,没办法做任何工作了,才二十一岁,就坐吃山空,完全没想着改变现状,或是从事什么行业,对自己、对别人都有用。我们还是谈点高兴的事情吧。如我们所愿,有两个大家庭要过来了——不过——眼下的事更才更让人高兴呢,摩根已经在喊‘主餐上桌了’。”
6
吃完主餐没多久,在场的就行动起来了,如不尽早去参观租书店和订购的书目,帕克先生会不高兴的,而且夏洛特也很乐意前去,越快越好,听说那里都是崭新的。他们出了门,正是海水浴场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基本上所有人家都还在吃主餐,或是餐后坐着休息,只零星看见几个独行的老人,为了健康不得不早早地出来散步。总之,看不到任何人群,街巷里空空****、静谧无声,悬崖和沙地也一样。
店铺里没有人,屋里屋外的草帽和花边坠饰仿佛被抛弃了,惠特比夫人坐在租书店的里间正在阅读一本小说,因为无事可做。订阅人名单上依旧是常见的那些名字,德纳姆夫人、布里尔顿小姐、帕克夫妇、爱德华·德纳姆先生、德纳姆小姐,可以说,这些名字无论何时都排在前头,后边无非是马修斯夫人、马修斯小姐、E.马修斯小姐、H.马修斯小姐;还有莱姆之家的布朗夫妇、理查德·普拉特先生、史密斯R. N.中尉、里托上校,格蕾丝客栈的简·费雪夫人、费雪小姐、斯克罗格斯小姐,牧师汉克、律师比尔德先生以及戴维斯夫人和玛丽维特小姐。
帕克先生觉得名单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人数也比他预期的要少。不过,这才到7月,八九月才是旺季,而且,萨里和坎伯韦尔的大家庭有望前来,随时会带给他安慰。
惠特比夫人立即走上前来,再次看到帕克先生,她很高兴,这位先生的言行举止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们忙于各种寒暄和交流,夏洛特已经把名字加到了单子上,为当季的成功做出了第一份贡献。惠特比小姐刚梳妆完毕走下来,夏洛特已经在购物了,好让所有人都更加开心,各种闪亮的卷发和漂亮的饰品都在向她召唤。
租书店出售各种各样的东西,全是些没用的,但没有也不行,处在这么多漂亮的**物中间,再加上大家的好意难却,帕克先生又很鼓励她花钱,夏洛特开始觉得她必须克制一下才行,确切地说,她想的是,自己才二十二岁,找不到拒绝购买的理由,但也不能第一天晚上就把身上带的钱全部花掉。她拿起一本书来,恰好是《卡米拉》6①。她没有卡米拉的青春美貌,也不想经历她的悲痛——所以,她从戒指和锦缎柜台边转了过来,抵挡住**没再多买,为已购得的东西付了款。
随后,他们打算转个弯到峭壁上去,这让夏洛特高兴不已。但是,刚刚离开租书店,他们就遇到了两位女士,是德纳姆夫人和布里尔顿小姐,两人的到来改变了大家的计划。两位女士已经去过特拉法尔加之屋,知道他们在租书店就跟了过来。虽然德纳姆夫人精神勃勃,走上一英里都不需要休息,而且再三说要直接回家去了,但帕克一家知道,只有请她到家里,递上茶水,才最合她的心意。因此,去峭壁上散步的计划泡汤了,只能立即转回家去。
“不了,不了,”那位尊贵的夫人说,“我不能让你们为了我赶回家去喝茶。我知道,你们打算晚点再喝,我没想到自己来早了,给邻居带来了不便。不,不,克莱拉小姐和我还是回去喝自己的茶吧。我们过来也没别的事,只是想看看你们,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我们还是回去喝茶吧。”
但她还是朝特拉法尔加之屋走去,悄声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进屋时似乎完全没听到帕克夫人吩咐仆人赶紧送茶过来。散步虽然泡汤了,但能跟早上谈话时提到的人物待在一起,夏洛特倍感安慰,这些人曾让她好奇不已,想目睹一番。她仔细观察了两位女士,德纳姆夫人中等个头,身板笔直强壮,行动敏捷,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面孔也算不上糟糕。她虽然言行举止比较唐突直率,以直言不讳而自诩,但也不乏幽默和热诚。她对夏洛特很礼貌,很高兴认识她,并热诚地欢迎自己的老友回来,这些情感都激起了人的善意。至于布里尔顿小姐,她的外貌与帕克先生的赞誉不差一二,夏洛特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漂亮、更引人注意的年轻女子。
她身材修长秀美,面容精致漂亮,一双柔和的蓝眼睛,言辞温柔谦逊、优雅得体,夏洛特觉得,她就是惠特比夫人书架上所有书里面最美丽、最迷人的女主角的化身。也许是因为刚刚走出租书店,才会有此想法,不过,她没办法抛开这个念头,总觉得克莱拉·布里尔顿是一个完美的女主角。想想她跟德纳姆夫人的关系,更像那么回事了!她处在这个位置上,似乎常受虐待,家境又贫寒、无依无靠,再加上这样的美貌和美德,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产生这样的想象,并非因为夏洛特比较罗曼蒂克。不,她是个头脑清醒的年轻女子,饱览过很多小说,但只是为了消遣,丰富想象,完全不会受其影响变得不切实际。刚开始时,她想象着迷人的克莱拉命中受到的迫害,尤其是德纳姆夫人残暴无比的行为,以此来娱乐自己,但后续的观察让她不无高兴地认识到,她们的关系似乎很融洽。她从德纳姆夫人身上看不出什么邪恶的地方来,只是有种古板的拘泥,总叫她克莱拉小姐,而克莱拉在遵从和照料这位夫人的过程中,也似乎没有任何反感之意。一方似有保护的善意,另一方则充满了感激和挚爱之情。
对话一直围绕着桑地顿,他们谈论着目前的贵宾数量和旺季到来的可能性。很明显,德纳姆夫人比较担忧,比她的合伙人更害怕亏损。她希望这地方能很快住满人,而且似乎对一些廉价出租房屋的情况倍感忧虑。戴安娜·帕克小姐提到的两个大家庭当然也引入了话题中。
“很好,太好了。”那位尊贵的夫人说,“一个西印度家庭和一所学校,听起来很不错,那就能给我们带来钱财了。”
“相信西印度人在花钱方面比谁都大方。”帕克先生说。
“是,我也听说了,因为他们的钱包鼓鼓囊囊的,自认为比得上你们这些古老的乡村家庭。不过,他们这样花钱如流水,也不想想这样做有无危害,是否会抬升物价。我听说,那边的西印度家庭大多如此。要是他们到这来抬高了日用品的价格,我们可不会感激他们,帕克先生。”
“亲爱的夫人,他们只会因为需求太多,抬高消费品的价格,其实呢,这样大肆花钱对我们来说利大于弊。如果这里繁荣不起来,我们的屠户、面包师和商贩都没法富起来。这样一来,我们的租金就不牢靠了,而且,他们的部分利润最终也是我们的,我们可以抬高房价。”
“哦,那倒是。不过我还是不希望屠户的肉涨价,而且会尽可能让价格维持不变。哎呀,我看到那位小姐笑了,我敢说,她肯定觉得我是个古怪的人,不过,她迟早也会为这类事担忧的。好了,好了,亲爱的,总之,你迟早也会对屠户的肉价有想法的,虽然你不像我,有满大厅的仆人要养。而且,我相信,少养几个仆人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众所周知,我不是个爱炫耀的女人,要不是为了纪念可怜的霍利斯先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维持着桑地顿之家,我可不乐意这样。帕克先生,另一个是寄宿学校,一所法语寄宿学校,对吧?那就没什么危害了。她们尽可以待上六周。这么多人,很可能会有人比较爱消费,想喝驴奶,我现在有两头产奶的驴子呢。不过,那些年幼的小姐们可能会损坏家具。我希望有个严厉的女教师看管她们。”
可怜的帕克先生讲起威灵登的事,德纳姆夫人的反应与他的妹妹们无异。“天哪!我亲爱的先生,”她叫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做这种事呢?出了事故,我很难过,不过,依我说,你活该。竟然跑去找医生!弄个医生到这儿来干吗呀?附近有医生,只会让仆人和穷人幻想自己病了。哦,快祈祷吧,别让桑地顿出现这类人。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有大海有山丘还有产奶的驴子。而且,我已经跟惠特比夫人说过了,万一有人打听马椅7①,可以到我这来买,价格公道——霍利斯先生的马椅还跟新的一样——别的还有什么人们可能想买呢?我在这儿好好地活了七十个年头,服药不超过两次,一生中从未因为自己的病去看过大夫。而且,我相信,要是可怜的哈里先生没看大夫,他现在应该还活着。那医生先后收了十次费用,最后却把他送上了西天。求你了,帕克先生,别往这里弄大夫。”
这时,茶点摆上来了。“哦,我亲爱的帕克夫人,你不该——你怎么这么客气呢?我正打算跟你们道晚安呢。不过,既然你这么热情,想必克莱拉小姐和我也只能待着了。”
7
第二天早晨,颇有名望的帕克一家迎来了几位访客,其中包括爱德华·德纳姆先生和他妹妹,他们到桑地顿庄园来,随后就过来道贺了。夏洛特刚刚写完信,就被叫到客厅里与帕克夫人一起接待他们。
德纳姆兄妹引起了夏洛特的注意,她很高兴与他们相识,至此,她对那个家庭的了解已经很完善了。她发现,兄妹二人中至少较好的那位——一对男女同时出现时,单身的绅士往往被视为较好的那位——是值得关注的。德纳姆小姐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但比较冷漠和矜持,让人感觉她又骄傲又对贫困的现状不满,因为想要一辆更漂亮的装备马车而备受折磨。他们坐着来的那辆两轮马车由车夫引着,此刻还在她的视野范围内。
爱德华先生的仪态举止要比她高贵得多,他很英俊,宜人的谈吐更加吸引人,他对别人很关注,也很乐意把快乐带给别人。他高高兴兴地进到屋里来,说了很多话,跟碰巧坐在旁边的夏洛特谈了很多。夏洛特很快注意到,他不光有张漂亮的面孔,而且声音温和宜人,非常善谈。她喜欢他。头脑清醒的夏洛特觉得他令人愉悦,而且觉得对方也有同感,夏洛特对此坚信不疑,因为他不顾妹妹的示意,坐在原位不走,继续跟她说话。——对于笔下女主角的自负,我无须表示歉意。世上那些芳华正茂的女子,有哪个不爱幻想,哪个能对别人的殷勤无动于衷,即便有,我也不认识,更不想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