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宫内的景观，最为人所知的说法来自《史记》“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这一记载。怎么样才能下具地理？可能有很多表现形式。有的学者认为，地宫模拟了中国的地理概貌，或许制作了按比例缩小的山河模型。还有的人认为，下具地理再现了秦统一六国之后36郡的行政区划，可能是准确记录帝国疆域的图籍。

秦统一天下的过程也是秦国疆域不断扩大的过程，疆域以图籍的形式记录下来。战国时一方每攻下一个地方，首先要做的便是“收其图籍”，这时候看重的不仅是财物，还包括地图。这体现出地图所具有的政治意义。战国时期，若表示俯首称臣，就会将国土的地图奉献给他国。荆轲献图就是一个例子。燕太子丹派荆轲以献督亢地图之名刺杀秦王，地图就是统治燕国督亢之地的标志，是征服和权力的信物。秦始皇将自己所取得的这些国土做成地图带入陵墓中，其实就基于这种想法。

但是秦始皇带到地宫里的并不是简单的地图，而是天下的模型。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并没有放缓征服的步伐，而是希望包举宇内，并有四海，意图建立一个真正的天下。这个天下的疆域都属于秦，始皇帝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天下的中心在现实世界中是咸阳，死后的世界中心就在秦始皇陵。

琅邪刻石描述了他理想的秦帝国疆域：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1]

秦始皇陵地下墓室内的模型可能就是这个理想国度的再现。

《吕氏春秋》总结了当时关于地理的通识，也许可以作为这个模型的背景知识。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2]

这是说，大地有九州、九山、九塞、九薮、六川等地理单元。

何谓九州？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之间为冀州，晋也。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

何谓九山？是会稽、太山、王屋、首山、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

何谓九塞？是太汾、冥厄、荆阮、方城、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何谓九薮？分别是吴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华、晋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诸、齐之海隅、赵之巨鹿、燕之大昭。

何谓六川？是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

那么大地及宇宙的尺度有多大呢？《吕氏春秋》设想四海之内的大地，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这个四海之内的大地结构还只是四极之内的一个小空间，四极的范围更大，东西有五亿九万七千里，南北也为五亿九万七千里。

齐人邹衍还有另外一种大九州的设想。邹衍的五德终始之法被秦始皇接受，成为秦帝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但这个大九州的设想，时人并不看好，认为“其语闳大不经”，一般的人并不认同。大九州的主要设想是这样的：

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3]

至于秦始皇陵中这个模型采用哪种地理框架、模式，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目前可以明确的是，这个模型中最重要的江河大海是用水银制作的。

20世纪以来，我们多次勘探证明了秦始皇陵墓室内有水银的存在，这一方面验证了司马迁对秦始皇陵的记载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另一方面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水银和江河大海相关的问题。

因为水银在自然界中具有挥发性，所以可以通过测量土壤中水银的含量来测定。早年的勘探发现，秦始皇陵的封土部位是水银分布最为密集的区域，面积达到1.2万平方米。

2003年前后的再一次科学勘探，对秦始皇陵的水银又提出了新的线索。这次勘探发现水银异常分布的区域以陵墓的东、南部区域最为密集，而且规模大、浓度高。这种分布情况，可能因为我们国家地理版图的东方、南方有大海，所以陵墓内水银大量分布于东、南两个方向。有人推测水银密集区大概有80平方米的范围，如果这其中水银的面积占十分之一、深度为20厘米的话，保守估计将会有20吨左右。

目前我们还在持续地进行关于水银挥发的测量。最近的一次探测是2016年前后，我们和华南师范大学合作，利用最新的设备探测陵墓上方空气中汞原子的含量，据此可以推算这个区域每天的水银挥发量。这个成果发表在2020年的Scientific Reports上。通过数据测量，其实这里的水银挥发量只相当于工业区的程度。根据这个成果，我们可以推算出，过去的两千多年里，秦始皇陵里面大概挥发了1吨左右的水银，而墓室内还有多少水银则不好推算！

秦始皇陵的这个地理模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功能—让墓室充满生机和活力。司马迁说它“机相灌输”，也就是用机械使水银河流大海不停地流动。物探发现始皇陵的墓室还没有坍塌，可能里面的机械仍在运转，加上两千多年来墓室内仍保存着大量水银的事实，说明始皇陵内部仍是一个具有生机的世界。

如果一个人仅肉体躺在坚固的棺椁、玉衣之中，但是从内到外毫无生机，仍无意义。因此，秦始皇希望在他死后，这个世界仍不是死气沉沉的。与水银做的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同时，我们还注意到墓室内人鱼油制作的灯烛长明不熄。再看，墓室之上，设有高台游观，魂魄随时可以去赏玩；陵侧设寝，仍是皇帝每天休憩的地方，净水、被褥、宫女一切如旧，果品、食物日日更新；车马随时可供出行到信宫，到帝居；水禽依旧嬉戏于鱼池；珍禽异兽活动于兽圈；骏马日放于南山、夜收于大厩；军营战阵号角金鼓，随时待命出征！

[1]〔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2]〔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3]〔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