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具天文(1 / 1)

地下秦朝 张卫星 1778 字 2个月前

《史记》中记载的秦始皇陵墓室内“上具天文”,大多数人认为应该是一些关于天文星象的设置。天文的世界,既有神异的一面,也有科学的一面。我们可以利用现在的材料推测始皇陵上具天文的某些内容。

上古时代,人人皆知天文。三代以后,天文成为一种专门的知识和技能。经过战国时期理性的发展,很多人特别是知识阶层的人,像荀子、庄子等,已经在宣扬说天是自然的天,木鸣星坠是自然现象,不必大惊小怪。但是大多数上层人士与一般民众仍沉浸于固有思维中。从商王到周天子再到春秋战国的国君们相信死后他们会到天上,那里有一个最高的主宰—帝;死去的王公大臣们都在帝的左右,他们会向上帝进言,护佑他们在地上人间的子孙。这个时期,上天已越来越具象。汉文帝前期(前168),晚于始皇50年左右,汉长沙国丞相轪侯利仓夫人的墓葬中随葬了一幅绘有天、地、人间三层结构的帛画。很显然,这种图像可以引导墓主人的灵魂上升到天这个最高的层次。之后,他的儿子也在墓葬中随葬了一幅类似的帛画,帛画也分为地下、人间和上天三个层次,只是细节稍有不同而已。利仓夫人墓帛画最上部为上天,上天绘有日、月、升龙及蛇身神人等几种形象。右上角绘有圆形的太阳,其内部有一只乌鸦,在其下面的扶桑树枝叶间还有八个小太阳,合计共有九日。左上角绘一弯月,弯月被一只蟾蜍所踩踏。日月之间绘有一个人首蛇身的神人。神人披发危坐,红色的长尾环于周围,而交于身下。神人两侧为五只神鸟。日、月、神人下面是两组对称的龙、神豹、神人把守的天门。这些神人神兽将为升天的灵魂开启天门。

这些图像是目前发现的关于天上世界最具体的想象了,而且时间距始皇时期仅数十年而已。

1986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商丘芒砀山发现了汉文帝的儿子梁孝王家族墓园。在其中保存较好的柿园汉墓墓顶,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一幅巨大的龙纹壁画。梁孝王是汉景帝的亲弟弟,在抵抗七国之乱中,梁孝王坚决支持皇帝兄长,景帝甚至酒后说死后要传位给他。这座墓虽然不是梁孝王或王后的墓,但墓里的死者地位较高,可能是孝王心爱的后妃。这座墓墓室顶部壁画南北长5.14米,东西宽3.27米,四周是几何纹的边框,中部为图像,在大面积红颜料的底色上绘有一条巨大的白龙,整条龙呈“S”形,龙头朝向东南,总长达到7.5米。龙生双翼,前后四足。龙头伸出的舌头卷住一个鸭嘴长身的怪兽,一足踏云气,一足踩凤尾,在龙身下、云气纹间还有一只白虎。

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接近始皇时代的上具天文图像。

这些图像虽然接近始皇的时代,但是墓室主人的身份、地位与始皇帝相去甚远,只能提供一些大致的参考而已。通过这些图像,再结合一些文献,我们可以窥探始皇陵内的天文世界。

在另一层面上,这个时期天文知识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陵墓中必定会有所反映。始皇帝的周围聚集了三百多位观星占气之人,这些人既有术士也有博士。他们仰望星空、观测星象和云气,为始皇帝提供人事的预测。始皇时期,四见彗星,其中就有著名的哈雷彗星的回归。其间还有一次最为凶恶的“荧惑守心”天象,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始皇三十六年(前211),“荧惑守心”。荧惑指的是太阳系行星的火星,火星绕日公转时有一个阶段称为“留”。在留的前后时期,火星运动很慢,就像在“心宿”附近徘徊一样,时间长达一个月左右,这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上称为“守心宿”。本来这是自然天象,但在这个天象发生的同时,东方又有流星下坠,有人在陨石上刻了一句话,“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帝便派遣御史追查,无果,便将陨石附近的居民全部予以诛杀,并且销毁了这块陨石。按照司马迁的记载,第二年也就是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始皇帝就去世了,这就是说预言应验了。流星坠地倒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荧惑守心”因此成了大凶兆。“荧惑守心”成了皇帝将死的天象。[1]

如果说西方世界的星空是神话的星空,中国的星空则是象的星空。我们星空中的一切都可以与地上世界对应,天、日、月、五大行星、经星(星的明暗)、流星、彗星、云气等天象的变化会对应各种人事的变化。战国时期星官体系成熟,它和根据希腊神话而来的星座完全不同。这套体系用天空中的五百多颗恒星模拟人间社会,对应帝王、百官、人物、政区、建筑、器物、动植物等,也就是说天上也有一个与人间一样的社会。

《史记·天官书》中将星空分为五宫。北极附近的星空为中宫,这是太一常居的中心宫阙。《天官书》说中宫:

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2]

在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元年前后,太一常居的帝星是距北天极最近的亮星小熊β星。这是北极附近唯一明亮的二等星,也称北极、北辰。中宫的北斗七星可以绕着天轴旋转,标志一年季节的变化。这一特征很快就与至尊的权力相联系,具有了特殊的功用,也就是所谓的“旋玑玉衡,以齐七政”。北斗被演绎为上帝的车,帝坐着这辆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中宫还有太子、后妃、臣下,可以说把人间以皇帝宫廷为中心的机构、官员照搬到了天上。

商、周以来的天命观仍是主流的观念,即便始皇帝也无法轻易撼动,但是他采纳了五德终始之说,以系统解释了秦代周的合法性。这个说法的核心是周得火德,秦得水德,所以秦可以代周。因此,商周的天命观在他的心目中其实已无足轻重,正如儒家的荀子以及后来一系列法家人物主张制天命而用之。既然天已这么具体化,始皇帝自己完全可以以人间帝王的权威来影响它,甚至取代它。所以,始皇帝可能渐渐模糊了上帝与人间帝王身份的区别。就在统一天下的次年,他就下令将他常居之宫—信宫改为极庙,并与上帝的帝居联系起来。这个举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意味着,无须任何人甚至帝的许可,始皇帝可以直接对应帝了。郭沫若就认为,秦始皇发展到了视自己为至上神化身的地步了。同时,始皇帝还下令修建了一条路,将信宫与正在修建的陵墓连起来,将天象与自己的陵墓联结起来的意图更加明确。

终于在始皇三十五年(前212),他将极庙联系帝星的观念拓展成了宏大的象天法地思想,大咸阳成为与上天中宫天象遥相对应的世界。渭水象征着天汉银河,阿房宫、咸阳宫分设在南北两岸。阿房宫为朝宫,是皇帝的代表;渭北的咸阳宫对应营室。阿房宫与咸阳之间的渭河桥将两座宫城联系起来,就像天上的阁道星排成一列渡过河汉抵达营室。

在具象的上天与天文星象这两个背景下,始皇帝在墓室内如何上具天文?

可以想象,秦始皇陵的墓室里应该有着代表皇帝权威的最准确的天体结构图像、最精确而复杂的星象图。最早的星象图发现于西汉中晚期的一座墓葬中,其墓室顶部中央有用黑、白、青三色绘成的两个同心大圆圈,直径2.2米~2.7米。在外圈与内圈圆环间,绘有四神及星辰图案,在内部分别绘有一个太阳与一个月亮。这已经是比较具象化的天文星象图案了,但是时代较晚。这座墓的主人也只是西汉中下层的贵族,并没有很高的身份。

但对秦始皇来说,如果要继续保持权威,具有和天同样的法力,那么准确的再现必然不可或缺。传统的或者低水平的以图像来表现星象的形式,已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所以,始皇陵中的上具天文可能超越了图像的形式,而是以模型的形式塑造一个具象的天的场景。从陪葬坑看,秦始皇喜欢用模型的方式重现各种场景,也可能用这种方式来再现一个具体而形象的天。

从《楚辞·天问》《吕氏春秋》《淮南子》《周髀》这一系列的时代之作中,我们可以粗略勾勒出这个天体模型的一些内容。

在天宇内,天像盖笠,地法覆盆;天圆地方。

天有九重。天极维系,八柱擎担;天域九分,周天十二;日月列星,布于其间。日出于汤谷,次于蒙汜,月自明及晦,死则又育。

天有九野。分别是中央的钧天、东方的苍天、南方的炎天、西方的颢天、北方的玄天、东北的变天、西北的幽天、东南的阳天、西南的朱天。

除了天象外,天上或人间之外还有一个神异的世界。神异世界最重要的要属神山昆仑了。这里有增城九重,四方洞开的山门,西北方常辟启通气;这里日光不到,而由烛龙照亮、若木自光;这里虽山高无光,但是冬暖夏寒!

[1]黄一农对中国古代“荧惑守心”天象的星占含义和历史记载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他发现历代文献中有23次关于“荧惑守心”的记录,竟然有17次均不曾发生,而在另一方面,自西汉以来实际应发生的近40次“荧惑守心”天象,却多未见文字记载。因此他认为,这种被认为“大凶”的天象记录,多出于伪造。特别是汉成帝时,以纯属虚构的“荧惑守心”逼迫丞相翟方进替皇帝顶罪自杀,是宫廷斗争的政治阴谋。而且经计算始皇时期的“荧惑守心”发生在次年〔始皇三十七年(前210)〕。

[2]〔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