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的南方想象(1 / 1)

《极致审美》是怎么写出来的?它是像一棵树一样生长起来的。2011年,我写了一本关于明朝的书,描绘人在权力场中的种种情状。看着笔下人物一个个如笼中兽般厮杀,直至被绞成碎片,写完那本书真觉得自己苍老了十年。在那本书后我引述米什莱的话说,我吸入了他们的尘埃。我知道,那尘埃是有毒的。

自那以后我就预谋着在另一个方向上写一本书。我不再纠缠于宫廷与官场的腥风血雨,不再拘泥于大人物的命运起落,我如果写,就要写那么一群人,他们不是时代所聚焦的激进主义者和道德英雄,他们隐退到了权力世界的背面,在另一个更为世俗、更为私密的方向上打开了一个生命空间。在那个空间,因为人不再成天想着算计别人,或防人算计,一草一木都带有了太初就有的情意,他们的心柔软了,时间也就慢了下来。他们把精神寄寓在器物里,把情意倾注在声音与色彩里,自得其乐地莳弄着自己的那块园地,逼仄的空间竟然也经营得风生水起。如果说权力一直不断在对人性做着戕害,那么反过来是不是可以说,艺术则是人生的滋养和救赎?

于是有了这本《极致审美》,一部明万历后南方中国的艺文志,也是一本关于已经消逝了的南方珍异世界的书。南方的香料、古物、戏剧、园林,南方的文士、才女、奇人、梦境……这些文章在原发刊物上以“南华录”为名连载的时候,编辑楚风释义说:“南华”在这里不是地名(南华县、南华寺),不是人名(南华真人),不是书名(《南华经》),而只是取字面上的意思:“南方的精华”,因为这些活跃于16世纪到17世纪的艺术家在地理位置上大抵都居于南方:文徵明、董其昌、吴其贞、项元汴、李日华、屠隆、汤显祖、董若雨、祁彪佳、吴梅村、陈洪绶、周亮工、张瑶星、龚贤等致力于私人空间营建的画家、曲家、鉴赏家,计成、张南垣、柳敬亭、苏昆生、罗龙文、汪然明等来自草根的艺人和匠人,再有如商景兰、薛素素、钱宜、王荪、王微、杨云友、林天素、柳如是等命运各异的传奇女子,她们一生中的华彩部分也大都在南方展开。

这些艺术人生的营建者,与同时代权力场中的角逐者们共同构成了传统中国的两翼。在他们的身上,更多地呈现了一种属于南方气韵的东西,这种水墨般的潮湿、缓慢与内里的坚忍,与地理、气候相关,更与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相关。当然,我选择了这群人来达成梦想中的一部“南方之书”的写作,更基于我现世中的一份考量:人生应该滋养在艺术里,就像石头养在清水里。

这个念头从一粒种子长成一棵树,用了将近五年时间。如果不是朋友力邀我在她主编的《长江文艺》杂志上开设“南华录”专栏,这个写作计划的实现还遥遥无期。编辑这个专栏的楚风女士是北大才女,她作为第一读者指出了细节上的多处瑕疵。杂志社的年轻美编们每期还找来了许多插图。2014年5月我在武汉一周,与楚风女士、何子英女士、小说家喻向午、曹军庆等编辑部同人相见,时值第四期杂志刚出厂,编辑部正为那一期的印刷质量问题准备把刊物发回重印……我很庆幸这些文字问世之初就落入到了一群特别认真的办刊人手里。这本书的初版是与北京大学出版社闵艳芸女士合作的,艳芸以一个出版人的敏锐在编辑过程中提出了许多好的意见与建议,书出版后一年内重印七次,并获得了“腾讯·商报华文好书2015年度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等荣誉,作者也借此获得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散文家称号。此番由业内负有盛名的“白马时光”推出《极致审美》,李国靖先生、朱敬女士又在原编辑理路上融入了新的理念,作者至为感谢。有时我想,这些只有微末之光的文字,值得这么多人认真来对待吗?其实,这一切都是出于人文薪火相续中的一种坚守,出于对艺文的一份关切与喜爱。

我开始只是把这本书当作关于玩赏的一本闲书来写的,是出版界和读者朋友们的真心喜爱唤起了我内心里的虔敬,才决意把明中叶以来的江南物质文化史和精神文化史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来写下人类史中的重要一段。我希望它是世俗化的、有着日常生活气息的,同时它也应该成为一座架设在艺术史和生活史之上的桥梁。不管哪一个时代的生活,都不能没有艺术和人文之光的烛照。

尽管当时的专栏名和初版书名《南华录》和庄子没有必然关联,但我还是会经常想到《南华经》里那只充满灵性的蝴蝶。当我观看这些过往年代的人和事时,我,也部分地成了他们。

赵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