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珠(1 / 1)

周亮工应该感谢命运,在生命的最后十一个年头又让他回到了出生地南京。早些年仕途顺遂经济状况好的时候,他经常与朋友们在这里饮酒作乐,吟诗作画,南京的书画家朋友们只要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像画家龚贤说的,“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惟恐后至,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他是南京艺术圈当之无愧的中心,是这些艺术家们公认的权威批评家,也是他们的保护人和赞助人。“凡海内之士有以一竹一木、一丘一壑见长者,无不曲示奖借,收之夹袋”,而画家印人们也无不毕竭所长,以自己的作品能得到他的鉴赏为荣,就连生性孤傲如髡残这样的画家,也把他认作了当代文章诗画的“宗匠”,称他“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已不复有财力购藏大量书画、资助穷画家,书籍刊刻作坊停工了,文酒之会也不像以前那样办得勤了。闽案、漕运案审查、追赔的那几年,他平生最珍视的一些藏品也都陆续出手了。他曾经表彰奖掖、为他们写生作传的一百余个画家、印人[476],有些死了,有些已迁居别处,但南京及周边的画家们一听到他遭难的消息,像吴子远、王石谷等马上都跑去探望。王时敏的学生、曾在京城连续六年绘制《康熙南巡图》的王石谷,素来被周亮工推重,称“下笔便可与古人齐驱”,是百年所无的人物。他去探视周亮工时一口气画了大小十六幅,使屡被官场伤害的周亮工感到了同侪间的温暖,笔下述起此节,也溢动着生命的情意:“(石谷)顾予于白下,时予已谢督糈,石谷寓续灯庵,为予作大小十六幅,老年患难,颇藉以自遣。石谷苦心于此中二十余年,于予颇有知己之感。”[477]

其间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雅集当数1669年冬天的“己酉盛会”,发生在周亮工刚从“漕运案”脱身不久,袁骏、吴子远、姜廷干、顾与田、王石谷、胡玉昆、姜绮季、樊圻、吴宏、张修、夏森、胡节、陈卓、叶欣等数十位诗人、画家齐集南京,一起慰劳退出官场的主人,品题主人收集的当代名家山水册页,并各自留下墨迹。是日惠风和畅,暖烟暖日,老友相见兴致更高,周亮工的弟子黄俞邰(字虞稷)心绪激动地作了一首“长歌”记录这次盛会。诗中的“主人前身本摩诘,诗禅画圣书笼鹅”,把主人比拟为唐朝的王维,虽然不无吹捧之嫌,但也可见周亮工在当时南京画坛的巨大影响力。从黄俞邰的记录来看,除了个别画家如高岑因病未能赴会、龚贤隐居虎距关不便前来,在世的南京重要画家几乎都到场了,并与主人开怀畅饮,笔墨相娱:王石谷写烟江叠嶂图,樊圻画了他最擅长的笼灯美人图,张修画风荷,头发花白的胡元润稍一沾酒就满脸通红,性情爽朗的吴子远则口若悬河……[478]

王翚《柳岸江洲图》

雅好书画图章的三十年中,周亮工经常把藏品中最优秀的画作装订成册,每次出游就带在身边细细品味,并随手记下读画感受和对画家的印象,途中如见到好山好水,有跟画稿中相仿佛的,则欣喜不已。随着时日推移,他还清晰地记得每个画家、印人的精彩之作,回忆起他们创作的时间、地点,他与他们交往的点滴,以及这些个性各异的艺术家们的雅谑谈吐和生活细节:

爱喝酒、唱剧,画得一手好牡丹的姜周臣,蓄着长胡子、喜欢背着手踱步的山水画家胡长白,风流倜傥的祁止祥,喜欢穿着红衣携杖在雪中行走的赵雪江,长相像太监、画笔坚硬无比的叶欣,揪着脚趾丫疯狂作画的陈章侯,见到一幅名画被毁悒郁一个多月的邹衣白,满面酒痕的福建画家翁寿如,流寓秦淮的山阴画家姚简叔,卖画时明码标价“一屏值若干”的张稚恭,经常给人代笔的施雨咸,慷慨好客的葛震父,擅画淡墨花卉的魏考叔和他的弟弟魏和叔,持杯饮酒时大笑着死去的穷画家刘酒,画梅的姚若翼,画荷的张修,画菊的胡石公,好画小竹的许有介,“画树招鸟、画兰生香”的童年好友冯幼将,死在承恩寺的七处和尚的儿子朱思远,“青山白云,得大自在,一种苍秀,非人非天”的张尔唯,“须髯如戟,望之如锦裘骏马中人”的高岑,住在回光寺僧房、“疏篱板屋”中写生的樊圻,在西虹桥得到四筐灯光冻石欣喜欲狂的文彭,一生从不吃肉、潜心向佛的印人王安节、王宓草兄弟,还有那个新刻一印半夜就会跑来敲门的印人姜次生,每次喝醉了就呜呜唱歌,展玩他的印章,都会觉得“酒气拂拂从石间出”……

叶欣《白鹤岭图》

一部《读画录》(包括《印人传》)就是这样于不知不觉间写成。他深受古文熏陶的笔法来写当代艺林人物,谈生平、谈交情则描摹毕肖、栩栩传神,谈绘事则疏密有致、议论风生,焉知这笔法不是另一种作画?画家们画山水虫鱼,他画的是画家们的面目,[479]这双重书写中,一些因特立独行而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得以登堂入室,进入后世艺术史家的视野。更重要的是,他用文字给了那些隐身在画轴、绢本背后的画家以温度、热力和生命,就像诗评家毛奇龄所说,“先生以写生之笔,使画人各有以全其人生”。[480]

《读画录》以画传人,《印人传》以谱忆人,以印感旧,周亮工以两部杰出的艺术家传记书写了一个时代的艺文志。这两项几乎同期开展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显出其意义。因为这些曾经和他身处同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在他死后不久也都陆续去了幽灵的国度,因此他的《读画录》和《印人传》,更像是用文学这一永恒的纪念方式换得他们的片刻显形。

在他的絮絮回忆中,画和图章,已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是凝聚着他和友人们共同往事的一颗颗记事珠。他保存这些珠子,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对旧日南京的眷恋,对充满着种种可能性的往昔的眷恋。而因了他的保存之功,那一缕艺文的气息也将传之弥远。

1707年,康熙宠臣、江宁织造曹寅在一篇文章中回忆了童年时代他和周亮工的交往。在他的记忆中,周先生是一个像唐朝的韩愈一样庄严的人物:与人交往?谦揖让、解衣推食,一手文章抉破藩篱,做得潇洒自如。他说他五六岁时,父亲曹玺从内务府调到南京任江宁织造,当时周亮工也在同城任江宁粮宪,两家有通家之好,周亮工时常把他抱在膝上,教他背诵古文。

余总角侍先司空于江宁,时公方监察十府粮储,与先司空交最善。以余通家子,常抱置膝上,命背诵古文,为之指摘其句读,今相去四十年。[481]

曹寅,即为日后问世的小说家、《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