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一生,周亮工是不满意的,时有悔意流露,说“老铁铸错成,大悔亦已晚”,这或许与他在政坛上的数度起落有关。
进入新朝之初,他感到这个政权对自己还是着意笼络的,颇思在新的仕宦生涯中有一番作为,谋事不可谓不忠,任事不可谓不勤。1647年秋天擢为福建按察使后,在闽八年,以一身兼任兵备、海防、督学三职,御郑成功的战船于泉州、漳州之外,又教化地方,整治吏治,朝野都以能员视之。用他的传记作者姜宸英的话说,“公材器挥霍,善经济,喜议论,疾龌龊拘文吏,当大疑难,剸断生杀,神气安闲,无不迎刃解者”,乃是一个有大才略的官员。[466]怎料到1654年调离福建、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没多久,就被新任浙闽总督佟岱上疏弹劾,污他酷虐好杀,贪赃四万余两,被革去本兼各职,“赴闽质审”。
正是官场得意的时候,堂堂左副都御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据周亮工自己说,是佟岱张冠李戴,把另一个调任北京的姓周的官员当作是他,责怪他没有于海途中相遇时过船拜访,以致恼羞成怒,欲置自己于死地(周亮工辩解说,自己去北京上任走的是陆路,根本未与佟相遇)。但也有一种说法是,周亮工刚到北京上的一疏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他在那封奏章中分析福建形势,提出六条用兵机宜,使新任浙闽总督佟岱大为忌恨,再加周以前得罪过浙帅马逢知和泉帅马得功,于是三人联手想要把周亮工做掉。[467]
这桩案件由于控辩双方谳词不一,在福建、北京两地反复审理,前后拖了六年,牵涉本案的有千余人受到审查,周亮工还被有司押送到福建对质(他的好友胡元昆从北京到福建一路都陪着他)。到1660年初结案时,已有数十人牵累至死。最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因这年是皇太后的本命元辰,皇帝晓谕刑部,在狱犯人减罪一等,周亮工的案子不必再审,就把他流放到宁古塔去吧。未几,周亮工父母亡故的消息传来,改迁南京。[468]第二年康熙即位,顾念周亮工在福建的功劳,又把他补为了青州海防道,不久转任江南江宁督粮道。
这长达六年的鞠审,是周亮工的第一次政坛挫折。当时在狱中自忖必死,他还请一个叫黄经(字济叔,一字山松,江苏如皋人)的印人朋友刻了“又活一日”“勿忘今日”两枚图章,以做警醒。但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直到1669年“漕运案”发,他在江宁粮宪任上遭漕运总督帅颜保弹劾纵役侵扣款项,被革职逮问论绞,他才明白过来,这官场的一潭浑水真不是自己能蹚的。出狱后他寄给挚友胡玉昆的诗:“君家兄弟予兄弟,二十年前订古交。眼底何人为续客?林中许我结重茅。长贫只合终身醉,渐老犹惭百念淆。莫忆燕齐闽越路,门前芳草费推敲。”[469]正见出了他历尽劫波后的大困惑、大懊丧。
两次牢狱之灾,让本来家境殷实的周亮工几乎倾家**产。再加上弟弟周亮节的去世,闭门待罪的十个月里,周亮工的心情灰暗到了一生中的顶点。他时常想起亮节手握佳冻石睡觉的模样,拿刀镌刻又趁着酒性懊恼地磨去的模样。记忆中最温暖动人的一幕竟然是,他有一次得到了一块奇异的冻石,亮节一把抢过就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亮节被绊摔倒,手中的冻石也摔坏了,石片割破手掌鲜血直流。他扶起亮节,兄弟俩相视一笑而罢。[470]在一封写给张怡的信中吐露“心绪如乱丝,百苦相煎”的困苦心境,喻之为如“在汤镬”:
甚矣,谳者之故难人也!我欲缓则必急之,欲急则故缓之。弟之在汤镬中者十阅月矣,既自服矣,可以结矣,而至今尚不与结也。心绪如乱丝,百苦相煎。而舍弟又于七月廿五日卒矣。弟只此一弟,又复舍我而去,抚棺痛哭,几不欲生。先生视我暮年能堪此否耶?因弟事未已,奄柩在堂,遂未敢报闻。先生闻此,应为我有余悲矣。[471]
167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周亮工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把平生所著文字,包括已刻的和未刻的,全都一把火焚毁,以示彻底割舍文字因缘。对着百余卷化为灰烬的稿本,他说,都怪此物,害得我一生如此折腾![472]
“飞帆学海,掉鞅词坛,著述等身,不胫而走”(张怡语)的周亮工,晚年竟然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是出于对日渐收紧的文网的恐惧,还是对自己“时时与世抵牾”一生的幡然悔悟?
《因树屋书影》《入闽记》《闽小记》《盐书》《同书》《莲书》《箸字》《字触》《尺牍新钞》《藏弆集》《结邻集》《赖古堂文集》……历年著述的文字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他烧的是书,是悔恨,也是让他不忍回首的时光。
吕留良说,栎园先生此举,实是“有所大不堪于中”,他烧的不是书,而是他入清的“志”,他的书其实是焚不去的,因为它已经发表在了天下士子的心里,所以,“惜其书,不如悲其志”。[473]
但祖龙无情,周亮工沥尽心血的许多文字还是化作了缕缕青烟,日后他的儿子周在浚要把二十四卷《赖古堂集》复原,多方搜求也只恢复了十之二三。而四卷记述他与南京画家们交往的《读画录》,“以其阙而未备,猝不成书,杂乱纸破砚中,故未烬之一炬”[474],使后人得以整理残烬付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另有三卷专门记述与篆刻艺术家们交往的《印人传》,后来经过他儿子们的努力,也大部分得到了恢复。
此事发生后不久,周亮工就后悔自己孟浪了。尽管他已发过誓再也不写作,只以图章自娱了,但看他给张怡写的信,所谈还是书事。信里先是感谢老友帮忙校阅文选,“只此一双眼睛,自己有时瞎却,迨遇明眼人又还我双眼珠,则先生重阅尺牍之谓也,感先生目力不浅”,然后就诉说自己烧书的悔意,慨叹“名根难断”:“二月初五日,已刻未刻诸芜作,尽付咸阳一炬矣。葛藤一断,省得许多牵绊。然事过而旋悔之,始知名根难断,此老不能学道拖泥伴水,此一事征之矣。”[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