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与隐士(1 / 1)

1641年初,周亮工入京谒选时,画家陈洪绶正在国子监就读。十八年前,周亮工的父亲在陈洪绶的老家诸暨县任主簿一职,十三岁的周亮工开始与画家笔墨订交。此番都城重逢,尽管一个已是新科进士,一个还是国子监生,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持续升温。到秋天,周亮工谒选得山东莱州府潍县令,陈洪绶画了一幅《归去图》相赠。

周亮工携爱姬王荪前往滩县赴任时,为他们置酒饯别的也是两个南方来的朋友,同年进士、来自南直隶桐城县的方以智,和一个叫张怡的锦衣卫千户。酒后,方以智还题写了一首《归去来辞》在陈洪绶送的那幅画上。

大周亮工四岁的张怡也是南京人,他初名鹿徵,字瑶星。张家世居江宁,张怡的父亲张可大,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曾经做到登州、莱州二府总兵官。在辽宁锦县的大凌河战役中,孔友德部将毛文龙发动吴桥兵变,诱擒了巡抚孙元化,并袭击登州。张可大于城陷后投缳而死,时年二十四岁的张怡随叔叔张可度奉祖母趁乱逃出,走海道至天津,历尽困厄抵达京城。朝廷念他烈士之后,以生员身份授予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并让他在殿前执戟亲侍朱由检。时局不靖,从燕京到北海[429],不断拉响警报,张瑶星因父亲曾在登、莱二府为官多年,临行对周亮工自有一番嘱咐交代。

潍县血战归来,京城已势如危卵。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过问周亮工,似乎这十个紧急召回的青年官员已被遗忘了,等到他被授予浙江道监察御史的官职没几天,大顺军已兵临城下。好多朋友此前已纷纷离开京城,他新晋了官阶,竟似套上了一个索套,就是想走也不可能了。其实那些已经上了逃亡路的,也不一定能走得脱,与周亮工素有来往的篆刻家梁千秋,就是在狼狈南归时客死于途。此人曾答应周亮工治印十数方,等他离开京城时也不见完成过一方,那些交给他的印石也不知去了哪里。梁千秋的手艺,传自文彭的学生何震,人称临摹乃师之作如灯取影,神形俱佳。尽管他篆印一味泥古,为人又自恣、吝啬,周亮工还是叹息世上少了一把好刀。[430]

李自成的大军攻占北京时,周亮工没有“即死”。以当时的道德语境,选择死还是生,是人品鉴定的首要标准,即便是死,也有当场死、事后死等种种区别。皇帝都已经自挂东南枝了,你怎么还活着?据后来周亮工的自我陈述,城破时,他是准备自杀的,都已经把自己给挂上去了,还是被家人救了下来。他之所以没有再度自杀,是顾念家有高堂,父母年迈。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皇帝已经归天,他说他听到的消息是,“闻上已南渡”。

于是,他与张瑶星在浣花庵躲藏了几天,待风头过去,就带着一大家子混在难民潮中出城,直趋南京了。

城陷时,张瑶星已经历了一番生死考验。大顺军的士兵抓住了他,逼他降,他不从,他们就把他戴上刑具关了起来。据说招降的官员欲量才录用,他答:文字非所长;又问他武术如何,他又答:南人不谙弓马。最后,有人感念他独个儿为崇祯守灵戴孝的义举,才把他放了出来。[431]

时南京城里福王即位为弘光帝,军政大权悉操于马士英、阮大铖之手,周亮工一回到南京就被锦衣卫冯可宗下了镇抚司狱,要他交代从贼经过。后来总算调查清楚他没有变节,但马、阮还是不肯给他复官,非要他弹劾刘宗周,才答应让他以原官补用。周亮工没有答应,于是就带着父母搬到了城南三十里的牛首山去住,足迹不入城市。张瑶星回到江宁老家,妻子早已死了,于是改名为张遗,以表终老遗民之志,只身隐居南京栖霞山白云庵,时人都称他白云先生,一直到清军平定江南,他也没有出山。

在方苞所写的《白云先生传》里,隐居白云庵的张瑶星五十年足迹不入城市,所交也多是方以智、髡残等前明遗老。遗民世界充斥着各式各样人等,有真隐,有假隐,有不得已而隐,也有死心塌地隐的。张瑶星就是一个死隐分子。像苏州的徐昭法、宣城的沈眉生这些隐士,虽在穷乡僻壤中耕作为生,但终究有笔墨文章流传于世。张瑶星则亲自挑水打柴,嘴里从不谈论诗书,以至来此游山玩水的官员墨客,从不知山中有这样一个人物。方苞说,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和一个叫余佩的处士,以前每到逢年过节都去栖霞山看望张瑶星。走进他屋中,看到书架上搁着百几十卷书,都是他撰著的经籍解说和史事评论。方、余二人请求抄录副本,张瑶星没有答应,说:“我只是借写作来度过我的余生而已。我已经买了两只大瓮,死后要把这些著作一起埋葬。”[432]

张瑶星是铁定了心要与名山俱老了。山中困苦,一到下雨天连灶火都生不起来,用他自己的说法是“苔侵灶额,晨突无烟”,但他还是有着“万绿荫中置此身”的怡然。[433]据说他隐居山中时一直在写一部大书,这部叫《玉光剑气集》的书写的是有明一代三百年的历史,但一直到他死后也没有人看到稿本,不过还是有一些他生前写下的文字通过书信、给朋友文集写的序跋等形式流传了下来。比如他与一些好友的通信,他为周亮工的两部艺术史著作《读画录》《印人传》写的序言等,虽只吉光片羽,但已可以看出此人深厚的艺术素养。入清担任官职的旧交中,除了与周亮工交往不断,只有龚鼎孳得到了上山看他的许可,并在雨花山松风阁喝过一顿酒。[434]

龚贤《高岗茅屋图》

张瑶星一直活到八十八岁去世。死前,他的亲朋老友早早为他备好了棺椁。病危之际,张瑶星说:“崇祯初年,叛贼攻打登州孤城,先父死难,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料理丧事。虽然后来改葬了,但贴身的内棺已无法更换了,我能忍心用这种好棺材吗?”他的侄孙重新换了薄皮棺材,张星瑶才闭目而逝。他那些秘密写下的书稿,有人说带入了墓穴,也有人说尚有副本藏在家中。

1689年春天,玄烨巡视河工到扬州,戏剧家、国子监博士孔尚任迎驾并送至淮上后,经扬州南下至南京,登燕子矶,游秦淮河,拜明孝陵,一路采访前朝遗事。在清凉山料理毕著名山水画家龚贤的丧事后[435],于这年秋天到栖霞山白云庵拜访了张瑶星。这一年,张瑶星已经八十二岁。从孔尚任专述此行的《白云庵访张瑶星道士》一诗来看,他还是继续把自己幽闭在书籍构筑的世界里,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满屋的书掩埋了。孔尚任说,张瑶星的白云庵在非常偏僻的半山腰,须得转过好几条乱石路才到。老头正在吃早饭,听到狗叫,打开篱门,态度倒是颇为友善,可能是有熟识的朋友预先打过了招呼。交谈中,老头的话不多,颇显得有点沉默,他告诉客人,这么多年了,每夜都会哭着醒来。[436]

在十年后成稿的《桃花扇》传奇中,孔尚任把这个“数十年足不入城市,士大夫不能识其面”的著名隐士也写了进去,肯定是缘于这次造访。在这部有着极大艺术野心的新剧中,孔尚任认为林林总总出场的三四十个人物,按角色可把他们分别归为“色部”“气部”和“总部”。色关男女,是诉离合之情,气连家国,是写兴亡之感,“总部”只有两人,“经星”张瑶星和“纬星”南京太常寺老赞礼。孔尚任把这两人贯穿全剧的创作意图,自是为了伏线千里、交代剧情之需,然而让这个老隐士来总结这场兴亡之案,也见出了他对张瑶星这个人物原型的推重。

《桃花扇》一剧中,张薇(张瑶星在剧中的化名)的戏份有三场,分别是闰二十出《闲话》、第三十出《归山》和第四十出《入道》。《闲话》一出,画家蓝瑛、书商蔡益所、前锦衣卫堂官张薇,三人结识于上南京途中路边店的豆棚下,闲话京城陷落时崇祯死难事。张薇一副老官人的扮相,白巾、麻衣,背着包裹,一上场就在激越的鼓声中唱:“戎马消何日,乾坤剩此身;白头江上客,红泪自沾巾。”第三十出《归山》,南京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抓了三名逆党让张薇审理,张薇堂上一见,却是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位复社名士,愤恨南朝又起党祸,解了官袍,带了蔡益所,一同往城南的松风阁归隐去了。第四十出《入道》,画家蓝瑛也已随张薇入山修道。这一天恰逢中元节,他们师徒三人在栖霞山上为崇祯和死难的众大臣建坛追祭,丁继之、柳敬亭领着出狱后的侯方域,卞玉京、苏昆生领着旧院女子李香君,也来到了庵中。一对旧日情侣指着桃花扇上的斑斑血痕,正幻想着再续连理,突然被这老道士棒喝惊醒:“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哪里话!当此天翻地覆,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侯方域还想争辩:“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老道士大怒:“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最后,一对乱世怨侣一个去了南山,一个去了北山,双双修真学道去了。这边厢再回头已是幻境,不知对面何人,那边厢剩下张薇一个人在台上孤零零地唱:“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最后是:“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