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周亮工的记事珠 诗人与少女(1 / 1)

有个叫王荪的女孩,生于河南商丘,自小聪颖异常,会写诗,会画画,还喜欢舞弄随身带着的一把小剑,有着一股寻常女孩身上所无的爽烈劲儿。十五岁那年,她遇上了从南京到开封读书的周亮工。那一年,周亮工二十八岁,已婚,王荪就做了他的侍妾。[412]

周氏世居南京,周亮工出生就是在城内状元境的祖居里,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开封去呢?这都是国家考试制度给闹的。本文故事发生的数百年前,那时还是南宋,周亮工的一个远祖离开南京去江西抚州做官,落籍在了金溪县一个叫栎下的地方。后来周亮工的祖父把家搬到了大梁(即开封),周亮工的父亲从国子监毕业,做了几年地方小吏,又想法子把家迁回了南京。几百年过去了,周亮工家族的这一支就好像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地,但此时的周氏家族已经成为南方一个显赫的刻书世家。南京一带经营刻书业的“金陵博古堂”“万卷楼”“大有堂”,都是抚州周氏的后人。仅是周亮工家族,就拥有“金陵书肆”“大业堂”“醉耕堂”“赖古堂”等书坊,所刻书籍,除了医学、舆图、小说和各种时文选本,也有具一定市场号召力的当代作家文集。著名的二十四卷《梨云馆类定袁中郎全集》,就由周亮工父亲的“大业堂”出品,版权页上清楚标明“南雍周文炜如山镌”。[413]

周亮工《赖古堂集》

但问题很快就出来了。周亮工成年后参加科考,他的籍贯是河南祥符[414],北籍南试按例是行不通的。迫于户籍制度,周亮工在南京长到二十岁后就不得不回开封,去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考试。

王荪归周亮工是在1639年冬天,周亮工乡试中式后不久。一个还是刚及笄的豆蔻少女,一个已是将近而立之年的大叔,她如焰般逼人的青春肯定灼伤过他的眼睛。他欣赏她稚气的小诗里掩饰不住的灵气,“小雨匀溪谷,闲花落钓丝”,那遍洒溪上的雨,妙处就在一“小”字。小则聚气,小则通神,须弥芥子,可纳大千世界呀。当她在月光下、柳丛中舞起一片剑影,他或许会想起《诗经》里那个在宛丘山坡之上翩然起舞的女子,手持鹭羽,打着小鼓,一边旋舞着,一边把火辣的目光投向他。“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415],那些陌上桑间的采诗官为无望的爱情而苦恼,而这个婷娉少女竟然是他的女人!

家族遗传,再加上少年时代在南京与画家、印人们的交往,在周亮工身上积淀了浓烈的艺文气息,好砚、好墨,嗜印成癖,尤喜与艺术家交往。他收藏了数千纽图章,有时技痒了也亲自奏刀。每次,周亮工和朋友们赏玩一毕,王荪就会把弄凌乱了的图章归拢整齐,一一放在布函中原先的位置,让周亮工下次打开函袋立马就能找到它们。她细心地做着这一切,乐在其中,超强的记忆力让周亮工叹为观止。后来周亮工考上了进士,到北京谒选,再分发到山东莱州府下面的潍县做县令,不管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心爱的女人。多年以后,已入暮年的周亮工面对一颗颗劫后余存的图章,还能依稀回忆起她做着这一切时专注的面容。

地处山东半岛的潍县,富甲青齐,素有“小苏州”之称,就是在这座小城里,这个女人的生命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1642年在周亮工的一生中肯定是值得他频频回首的一年。这年春天,李自成的兵马围困开封,围城四个月后,引黄河水灌城,士民溺死数十万。周亮工的故乡沦陷了,他的叔伯、兄弟辈十数人葬身鱼腹,师友张名表等也都罹难。但他尚来不及悲伤,更大的危险降临了。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率领的数万精锐,于这年冬天自长城黄崖口入关后,连克高唐、汶上、济南等十余城,正分水陆两路,如潮水般向着半岛西部的潍县而来。

腊月初九(1643年1月28日)夜,数万清军铁骑已兵临潍县城下,连营七座,扎帐数百,从城头青阳楼望去,成千上万的火把如蛇吐信子,把小城围了个密密匝匝。

三十二岁的周亮工担当起了守城之职,有关他在此役中的指挥若定、奋勇御敌情状,民国《潍县志稿》述之甚详。他把城内兵勇、衙役、民兵编成火器营、助胜营、士绅家丁营和各种哨队,调排停当,当晚即指挥了一场夜袭,数百死士携带刀枪缒城而下,直扑对方大帐。待对方反应过来,他又从城头调集红夷大炮猛烈开火,迫使敌军当晚迁营三里。他把指挥所设在了城正北的青阳楼上,亲自督阵,这里紧邻县衙,是防护潍城的首要屏障;又把城墙分为四段,请出四个赋闲官员协同守城,分安定门、迎恩门、望海门、朝阳门四门据守。清军畏于城头火器猛烈,采用穴城之法,从城东北角的牛马墙掘地道偷袭,又被他识破。当城角失陷,衙役、士民与涌入的清军混战一团时,周亮工的战袍已满是血污。他找来一块木牌,上书“潍令周某之尸”几字,覆以号印,挂在胸前,跟亲随们说,要是我战死了,你们就凭着这块牌子把我从尸堆里挖出来吧。

兵部塘报载有周亮工于崇祯十五年(1642)十二月三十日汇报全城同仇敌忾御敌的奏报:

在城老幼男妇,竭力一心。未字闺秀、青衿内室及瞽夫幼子,悉运砖石、柴束。又如方欲举火,而闻城上欲以铁作炮子,即各碎食锅以酬急。人心至此,似千古未有。[416]

任颐《公孙大娘舞剑图》

宛丘淑媛王荪娇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自康熙朝以降历代地方志修撰者的笔下。史官们以一种赞赏的语气说,每次战役一打响,王荪就带着城中的一帮女人煮粥送饭,救治伤员,周亮工在城墙上督战,她更是不离左右。战事紧急时,一身红衣的王荪冒着飞蝗般的炮矢,猱身爬上城楼,擂鼓助战,以至有人把她比作北宋时黄天**战金兵的梁红玉,编了竹枝词这样唱:“青阳楼上红旗下,娘子援桴指血流。”当时城中还有这样的传说:某夜,王荪“挟匕首飞入贼营”,像红线女盗取黄金盒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斩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又安全返回城内,简直把她看作剑侠人物一般了。

“危楼城上字青阳,一饭军中尽激昂。旗影全开惭弱女,鼓声欲死累红妆”[417],多年后周亮工诗中所忆的,正是当时情景。每次战事间隙喘息之际,周亮工都要写诗,或记经过,或抒情怀,周每成一诗,王荪就和一首,他们的潍县城头唱和诗汇成了一卷《城上诗》。但当日后周亮工提出要把王荪的这些诗作及她以前所写的二百余首诗付梓出版时,王荪没有答应。她说,您要我的名字与和尚、青楼女子并传吗?所以一直到王荪死后,周亮工才把这卷《城上诗》收入他的自编文集。[418]

自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初九日至二十五日(1643年1月28日至2月13日),潍县被围十七天,阿巴泰的数万精锐在这座弹丸小城面前就是不得逾越半步。他们断定,潍县城内一定有长期戍边、久经杀伐的老将坐镇,且武器火药充足,就是围上个半年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此后,阿巴泰绕过这座小城,入直隶,破承德,至怀柔,败明八镇后于1643年春陆续北撤还师辽东。《清史稿》载这次望风披靡的军事行动,“克河间、顺德、兖州三府,州十八、县六十七;降州一、县五”。潍县一城独活,堪称奇迹。

周亮工在守城之战中右脚负伤,战后他有《全潍纪略》详细记述潍县百姓守城经过,由好友吴应箕作序刊刻。到1643年春,陷入两线作战的明廷已岌岌可危,在吏部尚书建议下,朝廷火速简拔人才,让各地督抚荐举年轻又有才干的基层官员入京师,充实到中央各部,周亮工与长乐知县夏允彝等十人都在列。当周亮工动身赴京时,潍县人感念其保全城市之德,派士民代表燃香步行数百里,一路送至德州,还在城中海道司巷立生祠纪念,时人赞他:“少年出宰古潍城,一剑曾当百万兵。”[419]

三年后,王荪在扬州患病去世,时年二十二岁。[420]当时周亮工已降清为淮扬海防兵备道,扬州是官署所在地。王荪死前留下遗嘱,要周亮工把砚墨、佩刀及她手抄的一卷潍县城头唱和诗一同陪葬。她对周亮工说:“我这短短一生,一直为情所累,此一去,我是再也不愿投生这个世界了,君就按比丘尼的规格葬我吧。郎君的《城上诗》,我都能背了,已用小楷抄写一通,您就把它和我的和诗一起置于左侧,把茗碗、古墨和我平素喜欢的那把佩刀置于右侧,再在我身上盖一张观音大士像,让我左手持着念珠,右手握着您的名字章往登彼岸吧。我生在宛丘,死后葬扬州,这七年与君相伴,这一辈子也算不寂寞了。可是我梦萦魂绕的,还是那一片白门柳色,而不是这扬州城的箫声明月啊!”[421]

语音凄恻,像是在隐约指责着什么,周亮工握着她的手,心如刀绞。或许是男人的哭声又把她招了回来,王荪悠悠醒转,再一次轻声嘱咐,不要忘了把那卷小楷抄录的《城上诗》放到她怀中。[422]

到了晚年,进入新朝屡获升迁又两次入狱的周亮工已尝尽宦海浮沉滋味,那时的他,时常会回想起青阳楼上的那一弯冷月,耳边经常响起铿锵的刀剑声和城楼上擂响的激越鼓声。“惭愧当年事,浮名不可藏”,他多么希望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二岁那年的潍县青阳楼上。[423]有一次与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就说到了当年潍县抗清事,他醉了,解开衣服让人看左肩上的箭疤,“岁月深矣,殷殷尤赤”。周亮工说,那时候我怎么不死啊,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周某人的品行就与日月争光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说不清了!说罢,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桌上呜呜地哭。1663年,他起复出任青州海防道,赴任途中经过潍县,看着二十年前民众为他所建生祠,感慨万千,泫然流涕而去。

他时常想念自己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忽而画兰,忽而作诗,忽而舞剑,过早降临的死亡,使她在他的记忆里葆有着永远的青春与美丽。他为她写了好多诗,记下初遇时她的巧笑嫣然,青阳城上冒着箭矢擂鼓的骄人身影,也记录下酒后谈论诗文时她微带讥讽的言语。[424]而今城上诗同风雨葬,忆起某年七夕,与女人说及谁早死谁晚死,女人口占的一句“一夕绵绵亿万年,犹胜人间白头死”,真有不胜唏嘘之感。闲来翻弄图章,也不知何人再来一一归拢整齐了。

周亮工在京城时结识了一对从扬州来的艺术家兄弟,梁千秋和梁大年,两人都精于篆印。梁千秋有个侍妾叫韩约素,字钿阁,是个能度曲又能弹琴的慧心女子。这个女子从梁千秋那里学会篆印后,竟得其真传,自怜弱腕,喜镌佳冻小印章,据说石经其手,辄莹如玉,为名流巨公所珍赏。[425]某年,有嗜印癖的周亮工托梁千秋之弟梁大年搞来了三枚梁家小妇的“钿阁”图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自是喜欢得不行,决定把它编入自家印谱。赏玩之余,他心底一个角落突然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多年前为他整理图章的商丘女子王荪,回忆的河道突然决堤,竟至泛滥:

予旧藏晶玉犀冻诸章,恒满数十函,时时翻动。唯亡姬某能一一归原所,命他人,竟日参差矣。后尽归之他氏……见钿阁诸章,痛亡姬如初殁也。[426]

那时,几番入狱又出狱的周亮工已倾家**产,一生中收藏的古人法书、书画、金石、篆刻也都典卖殆尽。[427]他曾写有一组诗,回忆这些已换了主人的藏品,说其中最值得珍视的有画、图章、墨、小汉玉四种。在忆图章的一节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死去多年的王荪:

亡姬为予布函中,反覆百十皆不失位置。[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