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的南方爱情(1 / 1)

自“不系园”落成,汪然明不知在西湖上发起了多少场聚会,这些充满着音乐、月光、欢笑的宴集,偶尔出没着王微的身影。日后,柳如是帮助钱谦益编选《列朝诗集》时就选了王微关于“不系园”的一首,那是她对汪然明作的一首同题诗的答诗: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

新花摇灼灼,初月载娟娟。

牖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

春随千嶂晓,梦借一溪烟。

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

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本以为屡被伤害的这颗心已不会再起波澜,但当1627年秋天谭元春考取湖广乡试第一名(即俗称的“解元”)的消息传来,王微的旧梦又被唤醒了,她决定离开杭州去找谭元春,把自己嫁给他。这一年她已经三十岁了,再不赶紧的话这辈子就要永远孤单下去了。但不久后传来谭母去世的消息,她只得打消了动身的念头。但她读着佛经的那双眼睛一直被远方的男人牵引着,几年后,她得悉谭元春进京考试数度失利,身体也不好,又动了前去寻访的念头。这一回,她都已经到了江西九江,离心上人已经很近了,见面之前怕谭元春感到太过突然,她先去了一信,但谭元春的回信好似兜头一盆冷水,让她热蓬蓬鼓起的一颗心彻底凉了。谭元春在回诗中说,自己很是享受中年后的家居生活,年纪大了,欲望渐退,已把儿女情事看淡,所有的爱与欢喜都已是枕上梦幻,你也就不必带着愧疚来陪伴我的余生了。[388]如果他光是这么说也就罢了,但王微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回诗中诗题里的那个“尼”字。在她看来,自己一生痴念,全在这个男人,而被如此调侃、戏弄,实在是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两人的情分确已走到了尽头。

佚名《执瓶仕女图》

她又回到了杭州。在外人看来,她是皈心禅悦不作他想了,但好动的天性使她频频穿梭在杭州、嘉定、苏州之间。1632年冬天,她陪同汪然明前往松江出席了陈继儒七十五周岁的生日寿宴,就在这次“东畲祝寿会”上,她与时年十五岁的风月场上的新星柳如是(她当时的名字叫杨影怜)首次相遇。这个身量小巧、性情慧黠的姑娘刚从吴江一大户人家被卖到青楼,还没有像后来那么耀眼夺目,她借这次寿宴向陈眉公学书,正是为了结交名流自抬身价。[389]王微非常欣赏这个聪慧的女孩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男儿气,从她天真明澈的笑容中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已经预见到,时代的光华将要落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孩身上,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390]

一次,王微经过苏州,被当地几个浮薄男子纠缠不已,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遭到了强暴,但这一不愉快的经历让她又一次领略了单身女人漂在世上的尴尬与无奈,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再度萌生出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偕老的想法。这一回,迟到的缘分终于要来了。她遇见的是上海松江人许誉卿,一个东林党的热心追随者,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进士,时任吏科给事中。他爱她,不只倾慕她的诗才,也爱她饱经沧桑的心。他许她以嫡妻之礼,这让她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尘世间的一抹暖色。[391]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了,前两个男人,对茅元仪她更多的是感恩,一发现茅更钟情于杨宛,她就主动退出了。谭元春是她想嫁的男人,苦恋十余年,却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芳华已逝,却遇到许誉卿这个爱她的男人,她觉得上天已经够厚待自己了。但对谭元春的思念就像肉中刺,时时会隐然作痛。1637年在杭州,是她最后一次与谭元春相逢,那时她的诗集《期山草》快要刊印了,谭元春读后主动为之作序。谭的文字风格向来冷涩古奥,但这篇序文却写尽了王微的清丽脱俗,活脱脱一幅王微的肖像画:

己未秋阑,逢王微于西湖,以为湖上人也。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中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往来于秋山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

谭元春最后说,很久以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女人的才智往往是可以忽略的,而超群的容貌才是主要的,三国时魏国的荀奉倩就这样说过,“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对这种肤浅的认识他断不能苟同,像王微这样出色的女诗人,难道能仅仅把她当作寻常女人,从美貌的角度去谈论吗?[392]

这个负心的男子,最后对王微还是有着一份超越了性别的敬重。就在写毕这篇序文后不久,谭元春猝死于赴京应试的旅店中。

时间很快行进到了17世纪40年代,战争的云团正从北方席卷而来,而南方的爱情还兀自葳蕤着,因着即将到来的离乱,这爱情之花开得愈加绚烂夺目。此前,柳如是已嫁六十出头的当今文坛盟主钱谦益。从王微与许誉卿用轻松揶揄的语气谈论钱、柳之合来看,他们的婚后生活是融洽的。有一次,许誉卿去常熟拜访钱谦益回来,与夫人聊起来,突然拍案说,可惜啊可惜,杨柳小蛮腰居然落到沙叱利手中。杨柳是白居易家伎,白诗有“杨柳小蛮腰”句,沙叱利是唐时番将,许誉卿说这话的意思是黝黑、苍老的钱谦益娶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听罢丈夫这番醋劲十足的话,王微哂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约蛮府参军也跟他差不多吧,意思是说,你比钱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婚后她一直半开玩笑地叫夫君为“许蛮”。[393]

许誉卿对王微的心折,不只因为她能写诗,更因为她遇大事能拿主意。许誉卿任言官时,因为批评朝政触犯了首辅温体仁,被免去了职务。过了些日子,温体仁又想延揽他复出,要他认个错就能官复原职。许誉卿好几日都拿不定主意,王微知道了其间经过,说:“痰盂与便壶不能混用,因为两者并非同类,你又怎么能轻易与道不同、志不合的人一起共事呢?”朋友们都笑话许誉卿婚后好似换了一个人,怕老婆没有怕到这种地步的,心甘情愿“为帐中人弹压”。听了这样的话,许誉卿一点也不恼,他反而很受用,说,我许某人就是把夫人当作“畏友”来对待的呢。[394]

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很快,明朝覆亡、福王继位于南京的消息传来,许誉卿还想赶到南京去赴任光禄寺卿的官职,王微坚决不同意他去。她说以她一个女流的眼光都能看出福王难成大事,此去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时势的发展果然不出王微所料,闹哄哄的南朝小朝廷只一年时间就倾覆了。此后数年的乱世烽烟中,王微一直陪着许誉卿,相依于兵燹间,饱受流离、迁徙之苦。奔波途中的饥饿、风寒损害了她的健康,她于1647年去世,伤心欲绝的许誉卿依照她临终前的嘱托,把她葬在了西湖。做完了这一切,许誉卿也出家为僧了。[395]

当年共同嫁给茅元仪的两个名伎王微和杨宛,王微再嫁作士人之妻,虽然时代的罡风摧折了她的生命,也算修成正果。钱谦益说她“青莲亭亭,自依污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灰”,亦可见出同时代人对她的欣赏与敬重,“斯可为全归,幸也”。而杨宛,虽然同时代人都承认她的诗作得好,书法也漂亮,但对她的品行一直都有微词,说她作为一个女人也太不甘寂寞了些。钱谦益就特意拿她们两人做过比较:“道人(王微)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杨)宛终堕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

茅元仪是个好谈兵事的儒生[396],“侠骨凌云,肝肠似雪”(王端淑语),总想着在军功上有番作为,后来在辽东前线协助孙承宗军务,出任副总兵一职,很少在家。杨宛独居在家,闷极无聊,唯以写作春闺诗歌排遣愁绪,从那时起她就不安于室,想要另栖枝头。等到茅元仪因受权臣排挤丢官,愁郁愤懑纵酒身亡,她攀上了崇祯皇帝宠妃田妃的父亲田弘遇的高枝,想要前往北京发展了。1641年,田弘遇奉诏去南海普陀山进香,回宫时带去了一大队江南美女,准备献给皇帝邀宠,这一批北上的美女队伍中,名伎杨宛、陈圆圆、顾寿、冬儿等赫然在列。这些姑娘好多是被抢掠来的,而杨宛据说是自愿进宫的。田弘遇很喜欢杨宛,把她留在府中好长一段时间,让她教其次女写字、作诗。1644年春天,大顺军攻进北京后,杨宛与陈圆圆同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所劫,但杨宛后来找了个机会逃掉了。[397]

杨宛的结局是这样的:她从刘宗敏处逃出后,化装成一个丐妇,带着田弘遇的女儿一起从北京回到了南京,她们在南京郊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暂时歇息。一天晚上,一群土匪闯进了她们的居室,土匪们欲强暴那个女孩,那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拼死不从。杨宛在一旁大骂,想把土匪们拉开,于是土匪把她们全都给杀了。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这样叙述杨宛的死难:

甲申寇变,宛叔携田氏女至金陵,匿山村中,盗突入其室,欲污田氏女,女不从,宛叔从旁力卫之,遂同遇害。[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