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盛宴(1 / 1)

下面要说的是一艘船,船名“不系园”,是汪然明在西湖所造画舫中最著名的一艘。在17世纪初叶的南方,判别一个人是不是有身份、够品位,就看他是不是有资格受邀登上汪先生的这条船。

“不系园”三字由当代名流陈继儒题写,据船主人说,此名得之于《庄子》里的一篇《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所以要造这么一艘船,也是仰仗圣明,致有今日四海升平,想与当今第一等优秀人物一道**舟湖上,远追先辈之风流,近寓太平之清赏。

船于1623年落成,工时约四月余。说起来,造这艘船也与为王微建“净居”别墅有关。这年夏天,当“净居”的工程还在进行时,汪然明发现采购的木料中有一方巨木,特别适合用来打造一只大船。拥有一艘装潢精致的私家画舫一直是汪然明的梦想,再考虑到王微独居湖中,进出不便,青灯古佛太过寂寞,造船的事很快就提了上来,与别墅的工程扫尾同时进行了。据汪然明自己介绍,完工后的这只船,长六丈二尺,宽五丈一尺,船中央的主体部分,可摆放两桌酒席。舱内数间小室,有卧房,有书房,也有可存酒百来壶的贮藏室,两边的壁橱,则用来放客人乘兴创作的书画和诗卷。另外,出游或宴饮所需的游具、雨具、茶具、酒具,船上都一应俱全。沿着船舱一侧的一条长廊,就到了船头的观景台上,上面张着遮挡风雨的布幔。船上安排有几个长相清秀、又会唱曲的家童,提供茶酒之余,也歌唱助兴。湖上多垂柳、桥洞,建造时担心船体过大穿不过去,还把船槛、顶篷都设计成了可装卸式,瘦身后的画舫成了一只轻巧的“蜻蜓艇”,往来湖上再也没有了障碍。[381]

湖山之间,“不系园”成了流动的宴席,且这宴席是流水席,这拨去了,那拨又来。自此船落成试水之日起,接待过的当世文化名流包括钱谦益、陈继儒、董其昌、黄汝亨、李渔、张岱、陈洪绶等不下数十人。这些人吹着微风,看着风景,喝着美酒,享受着主人的好客,然后醉眼惺忪着留下一些墨迹以作答谢。每次游赏一毕,主人总是礼数周到地把他们送到岸边。这边厢客人刚离去,那边新的一拨客人又到了。杭州城里稍有些名头的诗人们和山南水北路过此地的名士们之所以蜂拥着去坐汪先生的船,汪先生人好、他的酒好是其一,更关键的是每次宴饮必有美女出场,这才是最具吸引力的。一船红妆,满湖翠微,试想这样的西湖谁人不爱?这样慷慨好客的主人谁不喜欢?后世的杭州诗人厉鹗回想起一百余年前汪然明主盟的一场场湖上风雅,只有羡慕嫉妒。[382]

客人一多,接待工作繁重,还有一些知道自己上不了汪先生邀请名单的提出借船,汪然明制定出一个“不系园约款”,言明什么事是可以在船上做的,什么事是做不得的,又规定坐船者的资格,必须是“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四类。但这个“十二宜九忌”[383]的规章也只是徒具条文,比如说忌在船上唱曲听曲,可是汪然明自己就是个狂热的戏曲爱好者,他发起的宴饮哪一次不是肉竹齐发、不醉不归?

仇英《船人形图》

造“不系园”后的第二年,汪然明又造了一艘楼船,采用董其昌的意见,由《法华经》里的一句“闻经随喜”,命之为“随喜龛”。两艘大船之外,汪然明还陆续添置了几艘轻型游船,分别取名为:团瓢、观叶、雨丝风片。所以时人说,汪先生名下的画舫都有一个船队的规模了,大的有一园一龛,小的是一瓢、一叶与一片。[384]不只如此,热心公益事业的汪然明还在湖边修建了白苏阁,主持了湖心亭、放鹤亭及甘园、水仙、王庙等处景点的维修工程。

斫木兰为舟,以西湖山水为自家景色,家童红牙,茶酒雅会,如此好事,谁不心羡?于是,陈继儒来了,董其昌来了,还有汪然明的徽州同乡也都来了。一时间,名流姝丽往来其间,皆以厕身汪氏发起的艺术沙龙为荣。每一次歌咏聚会,“必选伎征歌,连宵达旦,即席分韵,墨汁淋漓”,西湖迎来了最为繁华的一个时代。汪然明又把他们的“啸咏骈集,胜情幽蔓”之作编选成《不系园集》《随喜龛集》两部主题诗集,刊印出版。

世家子张岱是个户外活动爱好者,他居住杭州的几年里,时常孤身一人驾着一叶小舟往来湖上,春去断桥一带赏柳,秋去南山路看落叶,日子过得悠悠哉哉。1632年隆冬大雪之夜,他独驾“一芥”轻舟、自备氅衣炉火前往湖心亭看雪的率性之行,经他自己渲染已成为17世纪30年代湖上风雅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值得记取的还有1634年10月的一天,他向汪然明借了“不系园”,带了一大帮朋友去定香桥看红叶。据事后张岱回忆,参加这次活动的计有画家曾鲸、陈洪绶,戏曲家彭天锡,艺人朱楚生、陈素芝及赵纯卿、杨与民、陆九、罗三等十人。这是明末江南文士伶人的一次狂欢,此时空气中已经涌动着衰败的气息,他们好像要赶在时代的永夜降临前把所有的光阴都挥霍掉。那一夜的定香桥畔,每个人都露了一手,曾鲸与老莲两大当世画家泼墨作画,杨与民弹三弦,罗三唱曲,陆九吹箫,还有戏曲家彭天锡等串戏,杨与民用北调说《金瓶梅》,陈老莲唱村落小调,就连最没有艺术细胞的赵纯卿也舞剑助兴。最后是张岱的女友朱楚生与陈素芝两女伶串演“调腔”。[385]朱楚生是一个把戏看得高于自己性命的艺人,长得虽不是特别明艳照人,然细品之下,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绝世佳人所没有的风韵,她们的表演把这一夜的狂欢推向了**。[386]

张岱在回忆录中说他的女友最后的结局是“劳心忡忡,终以情死”,不知是何年的事,迟至1641年,她还是“不系园”的常客。这年冬天,汪然明在湖上接待酷好戏剧的诗人冒襄,朱楚生还在船上出演了《窦娥冤》。对此,冒襄曾有记述:“(崇祯辛巳)十八日,寒甚。复饮湖中。看朱楚生演《窦娥冤》。”[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