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9年秋天,初到杭州的王微在西湖的一次宴集中邂逅了茅元仪的朋友、来自湖广的竟陵派诗人谭元春。王微和茅元仪住在南京时,谭元春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去乌龙潭**舟游玩,此番重逢,谭元春大献殷勤,王微很快就被这个专写僻奥冷涩诗歌的诗人身上落拓不羁的气质所迷惑,由此开始一段长达近十年的苦恋。[373]
这次重逢不久,谭元春离开了杭州,等到两人再次相逢,已是在几个月后的湖州了。这么快时间再度遇见这个女人,让谭元春不无惊讶,但在王微却是蓄谋已久,说不定她在暗暗跟踪这个让她心仪的男子呢。此时的谭元春虽还只是个考运不佳的穷书生,却已是情感猎场上的一个老手,从他写给王微的诗来看,浮华的词藻下更多的是一种逢场作戏。但王微竟好似飞蛾扑灯一般,认准了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想嫁的,就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一次次的大胆剖白简直到了露骨的地步。因谭元春的赠诗中有“天涯沦落同”一句,她就觉得自己孤苦的一生有了依靠,生出“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之感。[374]她写得最好的一阕《忆秦娥》,据说也是献给谭元春的:“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但这个男人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也让她心生烦忧,男人的心太难捉摸了!他的用情到底是浅是深?[375]
唐寅《班姬团扇图》
但她还是想念着他。这想念毫无道理可讲,明知他的心用在了别处,就是放不下。月光照着庭院,修竹晃动,恍恍乎是他的影子。春天来了又去,等到身子骨儿都瘦了,听到门外脚步声,还以为是他去去又来。
月到闲庭如画,
修竹长廊依旧,
对影黯无言,
欲道别来清瘦,
春骤,春骤,
风底落红僝僽。
——《如梦令·怀谭友夏》
此一期间,王微已与汪然明结识,从汪然明1620年春天写下的一首诗(这首诗收入了汪然明的第一部诗集《绮咏》,题为《春日与胡仲修、贺宾仲、徐震岳、泰岳、王修微六桥看花,夜听冯云将、顾亭亭箫曲》)来看,王微已经成了他那个湖上艺术沙龙的常客,经常和他们一起游湖、听曲,分韵作诗,并和林雪、杨云友等人来往。但这些社交活动并不能消减爱情的折磨,思念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心里。到了秋天,她病倒了,一个人躺在孤山的小客栈里,但即便被失眠这一黑色的潮水裹挟着,她还是希望这潮水能带她到谭郎的梦里。[376]
被爱情的焦虑和绝望烧灼着,病愈后的王微于这年冬天只身离开杭州,远游江西、湖北。本以为空间的暌隔能割断相思之苦,却不承想思念更苦,旅途中听着桥下水声泠泠,也是当年湖畔相互依偎的情景,草色已然返青,冰结的心也似乎在嘎啦啦地松动,只是“千里君兮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377]
1621年秋天,结束远游的王微回到杭州。旅行途中在庐山五乳峰对高僧憨山德清的一次参拜,使归来后的王微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为自己提前修筑了墓室(生圹)“未来室”,取了一个号“草衣道人”,说从今往后要斩断情根,买山湖上,专心侍奉年老的母亲,破了从前所有的绮语障。陈继儒说,王微这一次独自远行,飘忽数千里,回到杭州后她身上的女儿家习气好像全被山川云霞洗涤干净了,可知旅行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才貌两艳的姑娘,早早就看破了红尘,终究不是好事。[378]对王微的情史有所了解的汪然明对她的这一选择则竭力予以支持,为王微远行归来接风洗尘时,听她说起这一愿望,就对她转向禅中求解脱表示了欣赏。[379]他还出资在西湖断桥畔之东建造了别墅“净居”,让她搬到那个安静的处所去,可以潜心礼佛。
所谓“净居”,按照佛经上的说法,无烦天、无热天、善现天、善见天、色究竟天,此五天名净居天,唯圣人居,无异生杂,故名净居。
按照汪然明本人的描述,这片别墅坐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要划着船儿进去。院内古树夹道,竹林掩映,把世俗尘嚣全都挡在了外面,屋内还有多种藏书和佛经典籍,供修持者一一翻阅。[380]
谭元春听到王微皈依的消息,曾写来一信,信中除了酸溜溜地问候“传汝梅边亦有家”,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王微以为,这一回自己该彻底死心了,这个男人不是自己能等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