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鲁王由舟山逃入东海,去乱礁波涛中作他的水陆道场去了。唐王的皇帝梦过不了多久也要做到头了。时势的发展已如风摧木叶般昭然,为家人安全着想,老莲想搬到邻县余杭去,可是余杭也不太平,考虑再三他决定把义桢、楚桢、芝桢、道桢四个儿子送到山中避乱,[334]自己和妻女、二子象儿、四子鹿头住在围城中。一家人供养的弥勒像、日日诵念的观世音菩萨偈没能阻止清军铁骑东进,绍兴很快失守了,老莲被搜出,于是发生了前文所述他因拒画险遭杀害一事。只是他被迫作画后这故事尚有余绪,他借口这些画尚未署名钤印,又从清军首领处把画拿了回来,每天狂饮不止,连睡觉也抱着这些画,后来对他的看守渐渐松了,他就找了个机会抱着这些画逃了出来。[335]
逃出虎口的老莲躲进了绍兴附近的深山冷岙里,自鹫峰跑至城南三十里的云门寺,剃发为僧了,自号悔迟、悔僧、云门僧。虽处僧寮,酒是断断少不了的,一与来客说起兴亡事,就大哭,骂人,懊悔不死,说“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又说“剃落亦无颜,偷生事未了”。有人来求画,是断断不肯了,要画也只画观音像,说才艺累身,画观音像也算是赎罪。偶尔乔装入城,经过以前的读书处太子湾,就面红耳赤,像做了小偷被人发现似的,痛骂自己不忠不孝。[336]以前他很怕方正严肃的刘宗周,现在夫子已死,他天天给夫子的遗像上香,还题壁痛骂自己:“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337]语气间全是大痛楚。
陈洪绶《无法可说图》
值得附记一笔的是,老莲剃发披缁的这年夏天,他一生的挚友张岱也提前为自己写好墓志铭,“披发入山”,写他的《石匮书》去了。在多年后问世的这部历史著作中,出于对老友落拓不羁的性情和高超画品的欣赏,张岱把陈洪绶列于“妙艺列传”,称他“笔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338]在另一部著作《越人三不朽图赞》中,又把他列入受表彰的一百零九位越地前贤之中。陈洪绶则说:“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学博,不肯俯首牖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339]言语间皆是惺惺相惜之意。
辗转于薄坞、云门等处的幽谷深山,无可消遣,画笔又久不提,幸亏这么多年写下的诗文一直都带在身边,于是整个夏天他都在四子鹿头的帮助下整理这些文字。他总觉得,这些带着旧日记忆的文字一定会比他的那些丹青涂抹传得更久远。书成之后他抄录了一份寄给了朋友王予安,“悔迟雅不以诗鸣。儿子鹿头,私将平生所作编次成帙,可删者十七;山中无可消遣,即将鹿头所编次者删录呈政,知予老见之,必有教正。呵呵”。这就是传世的老莲唯一的一部诗文集《宝纶堂集》。[340]
幸亏有祁骏佳、祁奕远[341]叔侄施以援手,不时赠给移家费,老莲一家总算挨过了1646年春天最为颠沛困苦的日子。都快到了掘土觅根而食的地步了,这个人还没有把画画与今后生计作一处想。尽管好多年前,一些贫苦的好友已拿他的画转卖获利了,但老莲固执地以为,画就是个遣兴的东西,要他以绘画为业,还不如过胼手胝足的农耕生活,或变卖祖上遗留的田产。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都没有好好保存自己的画,再得意的画也都随手送了人。张岱曾经抱怨说,老莲有一百余幅未完成的画作寄放在他家,让他莫之奈何,只得拿北宋画家文同的逸事揶揄之,说哪个画家像你这样东涂西抹不拿自己的东西当回事啊![342]但时势已移,二十来口人的一大家子的生计还是要顾的,易代之际各行其道,总不能人人都学刘夫子倪元璐吧。最后他还是听从了祁家人的建议,决意走一条职业画家的路,以画养家了。以前的朋友、云门十子中的鲁集、赵甸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比起像周亮工这样把灵魂出卖给满洲人[343],他自认为隐居卖画更合乎遗民之义,这钱也来得更干净。
文同《墨竹图》
山中难有买主,卖画须去绍兴或杭州,山林纷扰路途多艰,再加上不久后孙子也出生了,于是待形势稍为太平,1647年春天他又搬回了绍兴城内,两年后的1649年正月,正式迁居杭州。他的买主多数是朋友牵线介绍的旧识,作画时一般都会在这些故交旧友家寄居数月,一则可以集中精力多画一些,二则借由朋友的社交关系也可以多寻一些买主。他曾在吴期生山庄一住两个多月,卖出了好多画。也曾长达数月泊舟于山阴梅墅祁家寓园旁,把小幅的仕女、山水、观音像出售给女主人商景兰和她的儿媳们。家住杭州西湖定香桥畔宅埠的林迁栋(仲青),一度也是他的赞助者之一,老莲曾于他家勾留数月作画,据说后来老莲送给周亮工的《陶渊明故事图》卷,就是作于他家的眉舞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