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1 / 1)

京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南方,已是春夏之交,老莲刚刚搬到绍兴城内的徐渭旧居青藤书屋。住入这座屋子,一方面是出于对徐渭的敬仰,更重要的是父亲在世之日,曾与这位嘉靖年间的大画家结成忘年之好。[325]忙着与家人扫除院落内多年没有清理的野鼠、枯藤与杂草时,突然接闻这个地震般的消息,老莲蒙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喝酒,就在当年徐渭读书处,他倚着藤树像个疯子一般狂歌大叫,醉得像一摊烂泥,任谁叫都呼不应。朋友戴茂齐在日记中记载说,他喝醉了就痛哭流涕,逢人不作一语,胡净鬘找他回家,他一把拉住胡净鬘的手,蹲在地上,又像个孩子一般大哭起来。[326]时人对此也有类似记述:“甲申之难作,栖迟越中,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327]

年前,听着船篷上簌簌作响的雪粒还乡时,他还把辞去这个不入品秩的小官比作割去一个痔疮,得了“归真大乐”,不满大儿子义桢(小名豹尾)小小年纪就奔走场屋,“产业与居业都废”,以至发狠话说“恨不扑杀之”。现在皇帝死了,国也亡了,他反倒觉得前朝样样都好,自己活了四十八年,那三个月宫廷画师的经历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了。只是蒙受了薙头之耻,还忍死苟活着,实在是满腔悲苦无人诉啊![328]福王在马士英等人拥立下即位南都,改元弘光。老师刘宗周的女婿王紫眉劝他去南京挣个功名,他觉得小朝廷难成气候,拒绝前去应试,说自己一个小人物,报不了君仇,还是在药草簪巾间打发一辈子算了,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罢了罢了。

1645年初春起,满洲铁骑的破空声一阵阵传至江南。四月,扬州失守,史可法殉国。五月,南京陷落,钱谦益率着一帮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军入城。流血天心见,不惟春雪多,乙酉年泥泞的大雪天气里,老莲似乎提前看到了血漂江南的种种惨象。接下来数月,死亡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前倪元璐在北京自杀不说,周围的朋友如祝渊等也都一个个自杀了。五月的一天,老莲和朋友赵伯章一起到梅墅祁彪佳宅中,三人**舟游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南都近状。当时祁彪佳意态从容,其实已经在谋划自杀了,不久就传来了祁彪佳在寓园池塘自沉的消息。[329]

六月,杭州潞王投降的消息传来,他的老师刘宗周正在吃饭,闻讯推案不食。朋友相劝,他说:“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自己罢官在野,又寄希望于南明中兴,南都之变,福王自弃其社稷,还是寄希望于后继有人,现在杭州也降了,老臣不死,还等什么呢?”于是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后,绝食二十三日,生生饿死了。这个被《点将录》列为三十六天罡之一“天异星赤发鬼”的大儒,终于以一死亲证了他诚敬、慎独的人生理念。就连当年的同窗王毓蓍,也在上书催促刘夫子早日自决后自杀了。他的死法倒也符合其不羁的个性,先是叫来一大帮朋友,在家班的奏乐声中大喝一场,尽情喝到天黑,就打着灯笼跳到门前的柳桥河里去了。

陈洪绶《玉堂柱石图》

这一场接一场的死亡事件,或亲见,或耳闻,让老莲万念俱灰,他的酒喝得越发凶了,喝醉了就骂人,或嘀咕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胡话。酒劲一过,又强打起精神,铺开绢布与宣纸,泪墨齐下地画画。王毓蓍死后的一个晚上,他跑到柳桥河边祭奠,“既得朋如矢,何须泪沾巾,柳桥当月夜,兰盏泛河滨”[330]。当他称颂着刘夫子和王毓蓍的节义千秋时,也为自己的苟活深深自责着:“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

此时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以钱塘江为界,成立了临时政府,这个封地在山东的王孙一安顿下来,就沉浸在了冶游宴乐中。因张岱的父亲曾在天启年间任职鲁肃王府长史,朱以海一到绍兴就带着一大帮随从临幸了张家。张岱在回忆录中记述说,鲁王到来时,身着玄色蟒袍玉带,车驾隆盛,观者如堵,他家连梯子、台子上都站满了人。行礼之烦琐,丝毫不逊色于大内,先是行礼,献茶,再行礼,再由书堂官斟酒跪进。吃食是一肉簋,一汤盏,一面食,汤和肉簋上面都覆以银盖子,面食则用三张黄绢笼罩,所有这些吃食,都由侍者捧盘加额,跪行到座前,再由书堂官捧进御前。汤点七进,队舞七回,鼓吹七次,这才算餐毕。张岱说,用餐时演的剧目是《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也算与时事巧合,朱以海大喜。

看完了戏,又临幸不二斋、梅花书屋等处,朱以海还坐了一回木犹龙(一段出自辽东的古木,其形如龙,重达千余斤),张岱和好友陈洪绶在一边的书榻上陪侍。谈了一会儿,又设席再饮,让张、陈侍饮。朱以海好酒量,大犀觥一饮而尽,不一会儿就喝了半斗。借了酒劲,朱以海夸口说要把鞑子尽行驱赶,要封两位忠臣做大大的官。封两位爱卿翰林怎么样?天天陪着孤,一起帮孤把江山夺回。朱以海还让人找来一张书案,要老莲写字作画。这一天不知为何,老莲天天泡在酒里的人,竟然酒量奇差,在御座边哇哇吐了,让他作画,脚步踉跄着,笔都提不起来了。鲁王看他醉成这副模样,只得作罢。酒喝毕,戏也演完了,朱以海脸色微酡,要不是两个书堂官在一边掖着,几乎站立不稳。张家人一直把他送到闾外,鲁王再三让书堂官传旨:“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331]

张家有个叫李寄部的远房亲戚,鲁王喝酒听戏时,此人混在家仆中,得以近距离观察。他说,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待到酒酣歌作,鼓颐张唇,以箸击座,与歌板相应,简直把张家当作了妓院,十足一副浪**子行径。这边厢鲁王与众大臣开宴,他带来的一个妃子也隔帘开宴。酒喝到半晌,鲁王投箸起身,走入帘内拥着妃子而坐,笑语喧哗,自帘内传出,外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场酒宴下来,鲁王三进三入,忙得跟什么似的。一直喝到天色转暗,优伶们粉墨登场,满场旋转着的幢幢人影,再也辨不清哪个是官人、哪个是优人了。李寄部说,自己当时就看出来了,这个王孙如此贪图享乐,都大兵压境了还要调弄声色,肯定成不了什么事,后来写了一首诗讽之:“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献吴。”

张家为操办这次近乎勒索的宴饮,花费的接待费多达数百两银子。张岱接驾有功,鲁王委了他一个兵部职方主事的差,但因他上书杀弃城逃跑的马士英,很快又被褫夺了官职,失望已极的张岱连叹“数也”。[332]看来鲁监国才是最大的戏子,喝了拿了就不把人当回事了。还是老莲眼光毒,一眼看出朱以海不过是一小丑,索性装醉佯狂,连画也不留一幅。后来,逃到福州的唐王建立了隆武政权,派来使征召他为御史,他也没有接受。臭名昭著的马士英备下重礼求一见,他也闭门拒之,马士英央他的一个朋友来求画,也给骂了出去。倒是有个老兵,只给他敬了一杯酒,他就爽快地画了一幅——“酒尽而挥洒成”。[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