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646年冬天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后,追忆江南繁华成了老莲画作的主题。正如他那个自称败家子、废物的好友张岱用梦幻般的笔调复活一个回不去的晚明江南,他也下意识地用画笔在追忆往事。他总觉得这场刚刚发生的鼎革巨变把自己的生命一截为二了,前朝被丢弃的上半截,虽也有考试不顺的挫折,经济捉襟见肘的拮据,但大体上还是悠游岁月,而后半截全是丧乱困苦。只有在梦中,他才好像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曲水流觞,诗酒终日,戴着标榜不流俗的高冠与朋友聚会,或携着可爱的女子弹琴唱歌。[344]在另一首醒后记叙梦境的诗里,他好像重新回到了17世纪40年代最初几个年头,被衣着鲜丽的宫女和侍卫们引领着去皇城觐见皇帝。他多希望沉浸在这样的梦里再不醒来啊!
陈洪绶《斗草图》
他的乐境只能去画中找了。花卉、女人、各种珍异的物品充满了他的画卷,在他看来,这就是令人恍然心动的太平光景。那时的风多么软,春天那么好,女人那么漂亮。现在即便画一幅水仙,残破的叶片也全是家国之痛了。他的诗也散发出了越来越重的酒气,“倾杯覆碗恨无多”,真是不醉不欢;“醉翁毋乃气扬扬”,似乎所有的画都是趁着酒意泼洒而成的了。
他画下手握花朵的女人,以扇扑蝶的女人,坐于隐几上的女人,春日折采梅枝后缓缓走过的女人。在另一幅色调艳丽的图中,他画下了五个坐于春天草地上的女人,她们以衣裙下摆围着折枝花卉,各做手势,似乎在开心地做着游戏。[345]年轻时在杭州,春天到来时,他经常看到女人们到处采摘各式奇花,玩这种斗草游戏。于今隔了一大片荒芜的日子看去,那盛世的光阴都到哪里去了?几乎同一时期,张风、项圣谟、龚贤等遗民画家正在画空山、大树抒发丧国之痛,而老莲则是借由对女人、物品与感官欲望的呈现,回望一个渐行渐远的年代。和他有着同样心曲的还有作家余怀,正在书写着南市、珠市和旧院的金陵烟花女子的命运,感慨着世事更迭,似乎借由女人回忆盛世光景,成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种回望姿态。
“古心如铁,秀色如波,彼复有左右手,如兰枝慧叶,乃有此奇光冷响”,透过这些时人的赞誉,我们看到,他画下的已不只是对一个王朝的眷恋,而是注入了生命的咏叹和对人生虚无的感悟。时光飞驰,繁华成空,更多的时候,画家的目光和《蕉林酌酒图》中手持犀角杯的画中人一样,似乎穿过了远方的迷离岁月,来到一片亘古静寂的世界。而山石做成的几案前,煮酒的女子坐在一张肥厚的芭蕉叶上,就好像坐在一片绿云上,似乎要把他从无边的虚无世界中拉回。这高古的画意,这现世与永恒的冲突,背负着历史记忆的遗民喜欢,转世的新贵们也喜欢,是以南方都在盛传老莲的画,“风神衣袂,奕奕有仙气”。万念俱灰之后,因有一念不死,而能把活着的煎熬转而作如此的张扬,也算是艺术的胜利了。
搬到省城后,买画的顾客增多,用不着为糊口急就章了,老莲一改以前的漫不经心,画得更加专注。遇到不喜欢的人求画,照样把人家晾一边去。1650年春天,新任福建右布政使周亮工北上朝觐路过杭州,向寓居西湖的老莲索画。出于对其投靠新政权的鄙视,老莲拒绝了这位相交近三十年朋友的请求。[346]但在周离开杭州后,他还是在湖畔林仲青家的眉舞轩画了一幅《陶渊明故事图》,寄给在北京的周亮工。[347]老莲为此图选材大费苦心,画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辞官归家后的十一个日常生活场景,以此暗示并规劝老友及时回头,不要在新朝任职,其间尤以陶渊明辞官印的第六景的题诗见其心曲:“糊口而来,折腰则去,乱世之出处。”画中的陶渊明方盘脸,下巴粗长,据说就是故意照着周亮工的样子画的。[348]此画寄出后不久,在名妓萧数青(画陶渊明图卷时她也在场整理笔墨)的建议下,老莲又把送给萧数青的一幅《江山卧游图》也寄给了周,图中明净的山水和一叶渔舟也满是促归之意,但此时的周亮工正沉迷功名,官场情势看涨,自然不会理会老友的一番苦心。[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