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 / 1)

陈洪绶第一次去北京是1623年春天。这年初,他妻子偶染小恙,开始只当是寻常风寒,将养一些时日就会好,哪知道病势急转直下,挨不了多久时日就去世了。每天面对妻子留下的旧物,看着尚不解事的女儿道韫蝶儿一般飞来飞去,他觉得再在家里待下去真要发疯了,于是丧事一毕,他就只身溯运河北上京津了。

北京之行除了收获了数百首诗,还让他得了一场大病。病了五六个月,待到稍好些,囊中已空,这一年已经虚度。[308]病中时常想起妻子,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嘱以旧服装殓,要他好生看顾小女。“翠袖红绡满箧藏,缕丝折叠怨俱长,当时装束为侬饰,今日披将归北邙”,写着这样的悼亡诗,总是悲不自胜。好在长安可买醉,可涉欢场,于是千里春风醉客心,癸亥年的京都也不是全无一点生趣,再有途上的景致,大运河西岸扬州城的繁华,这一趟北行总算是有些亮色在。

还是老家的风土养人,这个刚出远门归来的年轻人拖着病躯,去苎罗山看红叶。一双醉眼看去,那满山的叶子真是比血还红。可能是在游山途中,他结识了任职本县主簿的国子监生周文炜。后来他们还多次去五泄山游玩。每次,周文炜都带着他十三岁的儿子周亮工。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喜欢写诗绘画的少年,后来他们的友情持续了一生。另一个经常的去处是杭州。与张岱兄弟及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等一干朋友于灵隐韬光山下岣嵝山房读书就是这个时期。张岱还鼓动他用四个月时间画下了《水浒叶子》。[309]所谓叶子,乃民间流行的酒令牌子,让这个擅丹青的高阳酒徒来作也算是找对了人。他笔下的四十余个梁山好汉造型夸张神采飞扬,扑面一股英雄气,张岱为之写了“缘起”,说画的虽是“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实际上是章侯自写其一身学问和抱负,“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时代已呈乱世之象,天地正气,岂止在绿林豪客草莽者乎?

陈洪绶《水浒叶子》之“武松”

盘桓省城期间,杭州卫指挥同知韩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了第二任妻子。以后几年里,他一直没有放弃科考的努力,一会儿跑到杭州打探消息,一会儿跑到长河来家与好友来风季研读时文,家中新建的“醉花亭”都没工夫去好好打理。除非有推不掉的寿文或应酬作画,他很少再提起画笔,甚至把酒量也减了下来。传说他在牛首山永枫庵读书的时候,早上听到钟鼓声就起来用功,晚上钟鸣之后酒再也不沾一口。其时魏忠贤刚刚伏诛,崇祯推行新政,他也和这个国家一样颇思一番振作,但1627年、1630年连续两次的闱场失利使他饱受刺激,转而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力是不是出了问题。在他后一次考场失利后,早年待他很刻薄的哥哥陈洪绪怕他出什么意外,叫了一帮亲友跑到杭州陪他,还雇了一只西湖上的游船陪他散心。

陈洪绶第二次去北京是1639年冬天。这一年赴京之前,可记者尚有几事:邀请祁彪佳、祁熊佳兄弟到绍兴观画;八月十三日与张岱醉酒于西湖断桥边;摹写了一幅李公麟《乞士图》;在西湖定香桥畔为朋友马权奇画“张深之本西厢记”插图,计有崔莺莺像、目成、解闱、窥简、惊梦、报捷六幅。这边厢应酬一毕,他已在运河的船上,邵伯湖、淮上、清江浦、桃源、山东、河北一路行去,每一处都有诗寄内。说到了山东,山却极少,黄尘漫天,买的是他乡酒,喝起来却还是越酒滋味。又说舟中听雨,最是伤感,只怕归来要到明年暮春了,梨花夜雨暗钱塘。要妻子记得料理田园,休忆远行人,[310]虽然没法子才去北京觅个出路,“狂夫”也是忆家的呵,“曾记旧年幽事否?酒香梅小话窗纱”。

距上次赴京已过去了十六年,此时的他已是家有九个儿女的中年男子,[311]长年蹉跎,他的面相比实际年龄还要显老几分。一个人在外,惦念家中,实是为夫为父者常情。此番入京,是因多年前一个同宗兄弟卖田纳粟入国子监的启示,他把多年卖画攒下的钱全都带在了身上,也想试试运气以之撞开国子监的大门。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兴冲冲赶到京城的1640年,被官军暂时挫败的李自成的农民军正蛰伏在陕西、河南一带的荒山中,并将在四年后如一股污脏的潮水涌进京城打翻龙庭,到那时,名利场上的客,管你得意的、失意的,都将在这场惊天巨变中遭受灭顶之灾。第二年除夕夜,温着酒,拥着寒炉,在京的陈洪绶写了一首诗寄给族中三老叔,说明年也不敢有大的奢望,但愿所遇着的都是吉祥事,“各人多读几行书”,但陷于东西两线作战的明朝已是危厦将倾,明摆着太平日子是要过到头了。

陈洪绶抵京时,当年共游五泄的少年周亮工正好考中这一届的进士,分发外任前在京谒选。时隔多年,一个已是蟾宫折桂的新贵,一个还在奔向功名的道路上蹭蹬,抛开这一切,一谈起诗词、书画、鉴赏,这两个多年前相识的人顿成莫逆。他们与金道隐(金堡)、伍铁山(伍瑞隆)几个同好结成了一个诗社。老莲特别喜欢周亮工的诗,在他看来,这个才三十不到的新科进士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自己的诗句在他面前简直像柴篱上的野花一样粗陋不堪。不几日,礼部令下,周亮工出任山东潍县令,老莲还特作了一幅归去图相赠。[312]只是一年后周亮工因守城有功调任京师时,陈洪绶已经南归了。

这一期间老莲在京城参加了不少宴集活动,应人之请还画了不少画,覆灭之前的京都文艺圈里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浙江来的擅画人物的陈老莲。那些醉生梦死的大佬公卿都以见他一面为荣,但他们看重的不过是老莲那些有着太古之风的字画,得其片纸只字,珍若圭璧,以作自己身份的标榜,同僚间相互夸示说,“吾已得交章侯矣”,这让老莲很不是滋味。他的声名还传进了刚刚起复为兵部右侍郎兼日讲官的倪元璐耳中。说起来,这位同乡高官(倪来自浙江上虞)还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和黄道周的好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倪元璐在忙着为皇帝制订制敌机宜的闲暇,开始了与这位同乡的诗词唱和。

1642年对风雨飘摇的明朝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年,辽东松山失陷,曾被视为国之砥柱的洪承畴叛变;西线,左良玉兵溃,起死回生的李自成水淹开封城,继而大败孙传庭部。对陈洪绶来说,这一年是一个坏消息连着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春天时他的兄长在老家去世了,好消息是他终于成了国子监一名在籍的太学生。但他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开始还以为自己考得不错才入的国子监,后来才明白过来,皇帝召他为中书舍人是看中了他的画名,要他入宫临摹本朝洪武以来的历代帝王图像。这给了他尽观宫中所藏古画的机会,从这些宫中珍秘中深得古法渊雅的老莲,笔法苍老润洁,画艺更为精进,一派静穆浑然。时人把他与董其昌非常赏识的北方画家崔子忠相提并论,并称为“南陈北崔”[313],但他似乎很不满意这样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叫屈说,“乞向人间作画工”,这哪是他的本意啊!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有机会崇祯皇帝这样问他,他还是答不上来。到山海关外的冰天雪地里抵御建州女真,还是跟着孙传庭去河南追击流寇?他一个南方书生哪里做得来这些!可见功名一说害人不浅,它让多少人丢弃了本分硬要去做根本做不来的事。当然,被焦虑和猜忌折磨得寝食难安的崇祯根本不会有心情与一个内廷画师有这样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