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1 / 1)

二十岁那年起,老莲成了一个酒徒,同时开始热情而又盲目的诗歌写作。越地的酒,大多是入口绵软的黄酒,老莲独好诸暨本地产的一种秣秫烧酒。这种叫“同山烧”的古酒出产自本县一个叫同山的小镇,据说古越国时就已酿制。越王勾践率师伐吴,出征前以酒投江与将士们共饮,“箪醪劳师”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此酒色泽玉红,琥珀色,天生一股媚态,却又其劲如刀,纯然是刚猛一路的北派风格。自二十岁爱上此物,陈洪绶的大半生都泡在了酒里。

他出生那一年,徐渭已死去五年,董其昌四十四岁,一个人文昌盛的年代即将落下帷幕,但日子尚称太平,他的童年基本上还是快乐的。枫桥陈家虽非锦衣玉食之族,却也是个簪缨之家,老莲的远祖为翰林学士,曾祖任扬州经历,祖父陈性学是1577年的进士,万历时做过广东、陕西布政使,掌一省民政,从二品职衔。他的父亲陈于朝少时虽有神童之名,及长,诗文也做得不错,一手龙蛇飞动的字与好友徐渭都不相上下,却时运不济,连最微末的功名都没取得,三十五岁就郁郁而终。这个仕途失败的父亲最引以为豪的是生下的二儿子自小聪颖异常,自陈洪绶记事起,父亲就经常说起儿子出生前一晚他做的一个梦。梦里,一位氅衣鹤发的道人手持一莲子对他说,吃了它就会得到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所以陈洪绶的小名也就唤作了“莲子”。

从祖父一辈起,枫桥陈家就与萧山长河的来家开始了密切交往,两家称得上世交,后来更是成了姻亲。当老莲的祖父陈性学出任陕西布政使时,邻县萧山的来斯行也正在福建右布政使任上,同乡之谊,再加都在官场同一职级上,公务私事交往频频,友情与日俱增。后来老莲的父亲陈于朝又与来斯行的弟弟来宗道做过数年同学,只不过后者的运气要好得多,中举以后又成进士,后又七次进阶,做到了一品职衔的礼部尚书,还当过几天大学士。因为上辈的此层关系,陈洪绶来到这个世上没多久,他未来的妻子就被选定了。这个女孩就是时常与他一起玩耍的来斯行的二女儿。日后,陈洪绶的妹妹陈胥宛还嫁给了来宗道的儿子来咨诹,成了萧山长河来家的媳妇。

小时候的陈洪绶并不认为画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总是不拿自己的本事当回事,却往往会吓着他周围的人。四岁那年,陈洪绶去来家上私塾,来家正在装修房子,把墙刷得雪般粉白,主人特为告诫孩子们,不许在墙上乱涂。陈洪绶进入那屋,四顾无人,就桌子叠着椅子爬将上去,在白壁上画了一幅约十尺高的关羽,躯干丰伟,栩栩如生。别的孩子一见,竟然给吓哭了,他未来的岳丈来斯行闻讯赶来,他什么反应呢?——“翁见侯像,惊下拜,以室奉侯”,竟然把小孩子家的涂鸦给恭恭敬敬保存了下来。[302]

诗人朱彝尊把这则传说写入正式的陈洪绶传记,意在说明传主自小就聪颖异常。老莲成名以后,他的朋友们总喜欢津津乐道于类似的神奇事迹,以此哄抬老莲身价。比如说他十岁时拜浙派大家蓝瑛、孙杕为师,两人看了他的画惊叹,假使这小子真成了材,吴道子、赵孟頫都要拜他做老师,哪还容得我辈作画![303]蓝瑛自此以后还发誓再不作人物画。又比如说他十四岁时,画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工夫就给顾客抢光了。[304]

传说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但这个人艺术资质之上佳已可见一斑,就好像上天派定他到尘世间来就是做一个画家的,用他的老师蓝瑛的话来说,“此天授也”。但所谓的天才,不过源于热爱,源于近乎本能的打破陈旧规则的嗜好。对此,陈洪绶自己在《隐居十六观图册》上曾经题跋回忆:少年时,他跑到杭州府学临摹北宋名家李公麟的七十二贤石刻,闭门摹十日,临摹完了,出来给人看,问:“怎样?”人们答:“像!”他很高兴。又闭门临摹十日,出来给人看,问:“怎样?”人们答:“不像!”他更高兴。因为他明白,自己的画境已经更进一层,从“形似”进到“神似”了。这一节经历,后来被他一生的朋友周亮工记入了艺术史著作《读画录》,并被历代画工用来教导刚开始学艺的徒弟们。

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规形似,渡江拓杭州府学龙眠七十二贤石刻,闭户摹十日,尽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则喜。又摹十日,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则更喜。盖数摹而变其法:易圆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305]

陈洪绶《梅花小鸟图》

然而这丝毫没有让老莲沾沾自喜,官宦之家对子孙们的要求,从来都是要他们埋首于八股时文,求取一官半职以光耀门楣,三十岁之前的陈洪绶所受的全部教育也都是朝着功名目标去迈进。尽管画画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名声,让他时时沐浴在长辈们嘉许的目光里,但内心里他也明白,那只是一种遣兴的小道,一样能够给他带来乐趣的玩意儿而已。族中已经有长辈表示出了不安,因为这个神童身上的种种气质,无法不让他们想到他那个雅好文艺又仕途蹉跎的父亲,那不也是个神童吗?可惜天不永年,小儿子才九岁就郁郁而终,可见文艺这东西是有毒性的,沾上了就会非常危险。

祖父的去世宣告了好日子的结束,那年他十六岁。再过两年,他母亲也去世了。他的哥哥陈洪绪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独霸家产,也是发泄以前长辈们对他专宠的不满,时常虐待他,不分缘由就把他揍得鼻青眼肿。那一顿顿的拳头把他从家乡打到了五十里外的府城绍兴,一个人在火珠巷租了间房子住下,算是成全了他兄长。萧山长河来家倒是厚道人家,来斯行一点也没有因陈家家道中落而看轻他,在陈洪绶最困苦的日子里,来家接纳了他,并于第二年把他祖父在世时说定的那门亲事给办了。

当陈洪绶在府城过着半是任性使气、半是流浪的生活时,人称蕺山先生的哲学家刘宗周已辞去北京的职务回绍兴老家,并在城中的石家池、朱氏解吟轩等处授徒开讲儒家的性命之学,后来又在城北开办了蕺山书院。陈洪绶也跑去做了一个听众。与他同一时期成为刘氏门人的有山阴祁家的祁彪佳、会稽诸生王毓蓍等一干青年才俊。这其中他又与王毓蓍最为投契,两人总有些不谋而合的奇思妙想。[306]同学中,祁彪佳是个标准美男,王毓蓍则奇丑无比,又口吃,可他的一手好文章却让大家都很服气,再加上他天性大方好客,大家都喜欢与之做朋友。陈洪绶参加过几次王毓蓍组织的宴饮,那都是在他家里,为了让大家多喝点,王毓蓍把家里善唱小曲的一个叫梁小碧的小童也唤了出来,给众人歌以侑酒。王毓蓍字玄趾,陈洪绶故意“贤侄贤侄”地叫他,他也不恼。但在刘老夫子门下,他那套又是诚又是敬的儒学精要对天性放纵的陈洪绶来说实在有些扞格,所在他在蕺山待了不久就离开了。

妻子是大家闺秀,温柔贤淑,有时还能陪他画上几笔。[307]老丈人对他也不错,总相信女婿能够发愤直追,重振枫桥陈家。可是除了在1618年中了个诸生,好运气再也没有光顾过他,功名总像天边的马车一样遥远。他恨自己不争气,更觉得家庭的温柔是一个要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软绳索,于是一次一次地往杭州和绍兴跑。他觉得,只有拿起画笔对着满山竹子、云霞,只有俯身在前人卷轴上由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兽构成的那个世界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才是敞亮的、自由的。

他的画名越来越大,可是当有钱人捧着银子恭恭敬敬来求他的画时,他却拉长着脸把人家晾在一边,甚至地方上的督学也吃了闭门羹。没准这个年轻人觉得世人对他的画格外看重是对他的侮辱呢。还有一次,一个大官把陈洪绶骗上船,说是请他鉴定书画,船开行后,就拿出绢素强请他作画,陈洪绶大怒,谩骂不绝,还声言不放他走就要跳入水中,搞得那大官老大的没趣。

就在这苦闷、**的青春期,他与酒劈面相遇了。这带着令人眩晕香气的、玉红色的**,时时激起他的飞翔之感,其魅惑力或许只有女人的身体差堪比拟。同样能够给他以安慰的是父亲在世时经常翻阅的一本佛经——《华严经》,他废寝忘食地读着它,好像这样就能与死去多年的父亲对话。

陈洪绶《出处图》

岳父来斯行有个大房侄孙叫来风季,论辈分比陈洪绶低一辈,论年纪却长他十五岁,两人曾一起在“松石居”读《离骚》。这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冬天。这充满着奇谲想象力的篇章读得他们热血沸腾。陈洪绶自述,当时只觉得“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廖天孤鹤之感”。他们仿照唐朝李贺的用韵写下了数首向伟大诗人致敬的长短歌行。在来风季的琴声伴奏中,陈洪绶用两天时间画出十二幅白描《九歌图》,其中一幅《屈子行吟图》,画中屈原孤独、瘦削,跨剑踯躅着,忧端积满眉宇,正可作他苦闷的自画像来看。《九歌图》一直藏在来家,1638年,来风季的儿子来钦之刊刻其父作注的《楚辞》一书,以全套木刻《九歌图》作插页,而此时,距来风季在去北京的途中去世已足足三年了。好友没有看到合作的这本书出版,陈洪绶为之心痛莫名,他在书的序言中回顾了两人“烧灯相咏”共读《离骚》的这段经历,“丙辰洪绶与来风季学骚于松石居。高梧寒水,积雪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又说,“风季羁魂未招,洪绶破壁夜泣,当取一本焚之风季墓前……”此是后话休要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