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1 / 1)

这已经不只是对幻境的沉溺了,更多时候,他在努力跃过虚构的界限纵身跃向这个物质性的世界,并在细致入微的观察中显现出同时代画家少有的描绘能力。有时他把自己放入了画里,化身为那些长脸、短须、鹰钩鼻子、骨骼粗大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女人和各种各样包围着他的物品。这些场景和物品通常是:庭园、书斋、石桌、画册、古琴、香具、铜瓶盏花,书案上的铜鼎、红漆盒、冰裂纹瓷杯和青瓷茶注。有时候他明明不在场,女人也不在场,我们也总能感觉到册页和卷轴背后他无所不在的窥探目光。一幅画于1619年的静物图,占据画面中心的是铜镜、发髻、针缕与一枝花,画中花与镜的姿态与位置却总让人想起女人的照镜之姿,然后去想象她闺帷后面全部的生活。

在那些描绘文人或妇女生活片断的画作中,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透着不加掩饰的霸道。一幅创作于1649年前后的《吟梅图》中,作为主导者的男子位于画幅上方,端坐在摆满了铜炉、砚台、镇纸、研山这些清供的宽大的几案后面,这几案系用虬曲多节、奇形怪状的天然木头制成,摆上文房清供即为书桌,加上椅垫又可成为可坐可卧的“隐几”,但这会儿它的功用显然是书桌。画中男子以尊者的地位面对着居于下首捧着白瓷瓶花(瓶里插的是水仙和一枝梅花)的女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手,一双剧烈交叉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透露他内心的秘密。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几案右侧青绿沁人的双环古铜尊上,也烙下了对女人的强烈欲望。另一幅《授徒图》中,那个男人有了进一步的举动,他左手紧握一柄如意,右手碰触古琴,但坐姿已然凌乱,不由自主地向着坐在右侧的两个女弟子侧倾了。那两个女孩一个在插花,一个在看一幅竹石画,她们都梳着高髻,领口很浅,显得脖颈颀长。男子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插花女孩的一双手上。但专注花道的那个女子似乎并未察觉到来自左上方老师的目光,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观看、被品评的位置,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老师抚摩她的目光就像在把玩家藏的一件物品,或者一件不轻易示人的宝贝。

这一不无暧昧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曾向他学画的侍妾胡净鬘,那个可人的扬州女子。1643年秋天,陈洪绶最后一次离开北京沿运河南归时,在扬州迎娶了这个雅好画道的女子,并携她去城中八大刹之一的铁佛寺赏看了红叶。据说那寺里有三株梅花,其中一株花开三色,叶多红色,他们看花归来的当晚,陈洪绶指导胡净鬘画了一枝红叶,悬挂在帐中,挂妥当了,不知是说人还是说红叶,指着打趣说,这一枝乃是扬州精华也。[301]

花是精华,人亦是精华,最为精华的还是这个时代成熟到了糜烂的物质生活的种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于生活并非必需的“长物”,才会有那么多今人看去奇奇怪怪的讲究,譬如花有花道,茶有茶道,**有**,美女鉴别也有专门的仪容手册,而这一切的另一端,都系连着这个时代最为精致、发达的感官。仅以插花一道而论,就有《瓶史》《瓶花谱》这样的著作专述其要:厅堂宜用铜者,以古铜器为佳,瓷器则以宋、官、哥、龙泉等窑为上,折枝花卉以大枝适宜,冬季不妨插梅。反之,书斋花器尺寸宜小,应用瓷器,古铜觚等小型铜器亦可,无论是瓷是铜,瓶中折枝花都应瘦巧。除此之外,厅堂与书斋插花种类不宜过多,忌用有环或葫芦等瓶,更忌成对摆放。还须亲自插花,不可假手童仆,如若不然,就是缺乏品位的好事家,称不上真正的鉴赏家,等等。

当1644年的那场剧变把陈洪绶他们一代人的生活一截为二,让他们成为断了尾巴的蜥蝎,他们要找回那一段风华而又糜烂的记忆,也只能在纸上江山、梦里乾坤了。如同他的朋友张岱在纸上重建了一个故园,余澹心通过对秦淮河歌伎们的记叙回到了过去,老莲也在下意识地用画笔去寻找断掉的那截尾巴。

所以他几乎是在用一种恶狠狠的、几乎要把什么都吃了的狠劲在画女人与物品。画中人或手握如意,或摩弄着铜器和莹滑可人的隐几,或嗅着瓶中**就像嗅着女人胴体,无不呈现出急切的占有欲望。山体、几案、人脸轮廓的线条,务求一种宋朝院体画式的粗重笔触,以显出物质性的坚实。花器,那些手捧铜瓶的女人,铜觚中插着的梅竹、荷花及荷叶,则曲尽《瓶史》《长物志》等图籍之妙。留存于世的一幅《松海竹石盆景图》,盆上冰裂纹及盆边卷草纹都清晰可见,甚至连修补花盆的痕迹也历历分明。他画铜瓷大瓶、铜鼎这些粗重的大件,也画白瓷瓶、水裂纹小瓶、铜瓶这些小型的花器。他对于铜器色泽及瓷器冰裂纹的细致描写,显出他对这个世界物质性一面的浓厚兴趣,借此他也是在向一个逝去的年代唱着挽歌。

由此我们领会了那个时代的观看之道:在明朝,一个人能够看到什么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在什么样的季节里,与什么人一起观看。这些古画里,有时我们会与画家的目光交汇、碰撞,在画里画外目光的投射下,花器与女人都被赋予了物品的地位,或者说,对物质性的追崇,使得物品可以取代人,人也可以作为物。晚明时代女人与物品的这种交相模拟,在一本叫《长物志》的生活指南书里就已开宗明义了:看书画如对美人。反之,女人也不过是这世上的另一种物质。

不只陈洪绶在这样看世界,他的目光乃是他那个时代集体视觉欲望的投射。在这种由欲望缔结的共同观看中,他们辨识着对方,在共同的记忆中回望着晚明江南文化的那一脉绮丽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