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蝶(1 / 1)

那个女人披着一件华丽的团鹤纹披风,云鬓高髻,慵懒地躺卧在几榻上。她的膝边,宽大的外袍下方有一半月形竹笼子,虚虚地罩着一只金属鸭形薰炉。妇人头颈微扬,眼视前方,又似一无所视。她的右肩上方,是一朵盛开的白芙蓉花,一只鹦鹉正自鸟架俯身向下,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

男孩的出现打破了画面的平静。这个三四岁的男孩身体剧烈前倾,正奔跑着,努力去扑住一只蝴蝶。如果我们把目光再靠近些,会发现这不是一只真实的蝴蝶,而是画在纨扇上的一只墨蝶。然而这不无趣味的一幕并没有惊醒那个神思恍惚的年轻妇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男孩是什么时候跑来的。看护男孩的女仆的喝阻声她也充耳不闻。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上,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如此恒久地吸引着她,并让她的嘴角浮起如梦似幻的一丝笑容?她的右肩上方,那只多嘴多舌的鹦鹉会把她的秘密大声说出吗?

她身体诱人的曲线透露了秘密。这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是被感官的渴望攫住了。以此看去,画中的鹦鹉、薰鸭香炉、精工雕制的鸟架,斑驳的铜壶和盛开的白芙蓉全都成了性欲的暗示。然而对一个独居的深闺女子来说——她不在场的丈夫可能是一个外地任职的官员,也可能是一个长年奔波在路上的商人——这禁锢的欲望是虚无的、不无幽怨的。她只能在闲坐中打发时光,就像白居易诗中那些眼睁睁看着青春消逝的宫女,“红颜未老恩先断,斜依薰笼坐到明”。当这个秋日里的妇人表情恍惚沉浸于白日梦时,男孩追逐着、并努力要扑住的,也是一个幻象,这是不是在暗示着,强烈的欲望可以跨越真实与虚构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陈洪绶《斜倚薰笼图》

在1639年的某一天画下这幅《斜倚薰笼图》前,陈洪绶肯定看过比他稍早年代画家仇英、唐寅的许多仕女画,在那些以女性为题材的画作中,女人多是被动的角色,在款款行移、含蓄优美的姿势中,顺从地接受男性目光的抚摩,从来没有一个画家像他那样,把欲望提上来,主动表达对欲望的深陷。而对于真与幻的着迷,实际上也是普遍弥漫于晚明知识界的一个主题,我们总应该记得那个时代流行的不朽传奇《牡丹亭》里,杜丽娘因梦生情,相思而死,她留下的自画像又使少年柳生陷入相思,最后,爱超越生死,杜丽娘还魂,虚构成了真实。

对于一个靠酒精的燃烧寻找灵感的画家来说,幻想和现实时常纠结成一团,难分彼此。二十年前,那只亦真亦幻的蝶儿就翩跹在了他脑海中。那时候他刚开始写诗,过着一种半流浪的生活,经常跑到绍兴法华山中对着满坡竹子写生。那时候,他刚刚迷上酒,那种具有火焰性子的妖艳的**,并在酒精的烧灼下彻夜作画不止。在1619年画下的一幅《蝴蝶纨扇图》中,一把团扇仿佛飘浮于空中,扇上墨菊的香气吸引来了一只蝴蝶,那蝶半隐于纨扇下,半明半暗。在这里,纨扇为真,蝴蝶为真,唯有扇上的墨菊为虚构的艺术,那蝶儿迷于墨菊,正表达着年轻的他沉溺于虚构的冲动。以后的日子里,那只蝶儿时常飞来他的笔端,有时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在扑蝶,有时是一个男子侧耳倾听着蝴蝶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