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张岱晚年检讨自己的一生,深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一派沉痛的忏悔语气。在他坐说昔年盛事的两部回忆录《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不时出没着被他称为“章侯”(章侯是陈洪绶的字,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号叫老莲)的陈洪绶的身影。
他们一个出生于诸暨望族,一个系绍兴城内名门之后,同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异趣,再加年龄又相去不远[293],两个青年艺术家很早就开始了交往。张家在杭州有别业,陈洪绶年轻时也总往省城跑,西湖边的烟霞石屋、呼猿洞、于谦墓是他们经常游赏的去处。大约是1624年,他们经常一起读书于灵隐韬光山下的“岣嵝山房”。[294]这片山房是嘉靖年间一个名叫李茇的隐士所建,面对一流清溪,背靠石崖,环境清幽,开门就是一大片苍劲的古松和葱郁的灌木丛,人一走入就隐灭不见。屋旁石桥低磴,可坐十余人,寺僧刳竹引泉,溪流淙淙,又有园蔬山蔌可供作炊,觉得口味寡淡了还可去溪里打鱼,实在是读书的好去处。那一年一起读书的还有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和张岱一个叫平子的弟弟。张岱记叙了他们在此地做下的一桩恶作剧。那一次,他和陈洪绶等一众友人沿着溪边走,看到一佛像,中亚人装扮,坐在龙象上,边上还有四五个**献花果,细一看佛像铭文,竟是杨髡——元朝时的江南释教总统杨辇真珈的像。此人在江南,一到名山大川就到处凿石造佛像,又专好发掘皇家陵墓和大户人家的古冢,看到墓中有女尸容颜依旧还做出**媾的勾当来。张岱素闻此人恶名,与众人一说,大伙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捣碎了杨髡的像,还不解气,又对着断肢残臂各撒了一泡尿。附近寺僧闻声出动,刚要责怪他们损毁佛像,知道打碎的是杨髡的像,也都双手合十,作欢喜赞叹状。那一日的溪边林中,定然响彻了少年们哄然的笑声。
据祁彪佳日记回忆,张岱的四个弟弟卿子、介子、平子、登子也都与陈洪绶交好。他为平子迁入新居作过画,还写诗感谢平子赠米。尤其是张登子与陈洪绶走得更为亲近,时常诗文酬答。“几年不见张公子,每忆玄都观里人。常梦云间同作客,数回吹笛唤真真”,诗中的张公子说的就是张登子。
他和张岱还多次一同出行访友,约了祁彪佳去安昌白洋村(那里靠近杭州湾南岸)看潮,去南京观新上演的《金瓶梅》。某年秋天,陈洪绶还邀请张岱去枫桥杨神庙看了著名的迎台阁祭神仪式,数万人如蚁一般密密聚集在枫桥下祭神、唱戏的场面,让张岱至为难忘。[295]对张岱来说,只要一想起陈章侯,总也离不开西湖、酒和女人,总是那么兴兴头头、热热闹闹。1634年秋天,坐着游船“不系园”去西湖边定香桥看红叶的十人中即有陈章侯。那船由杭州富商汪然明投资兴建,富丽堂皇无比,舟名得之于《庄子·列御寇》中“泛若不系之舟”之意,由陈眉公题写,董其昌、钱谦益等名流都曾在此饮宴。那一日连张岱在内登舟的十个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南京曾鲸,当世屈指可数的肖像画大家,后世波臣派的开创者,人称其一手肖像画入眉透骨,精妙无双;[296]东阳赵纯卿,力大无比,擅使竹节鞭,有豪侠之风;金坛彭天锡,经常出入梨园,擅演净、丑戏。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也都是有艺在身的知趣之人。更让人称艳的是张岱的女友朱楚生,一个把演艺看得高过自己生命的调腔[297]女演员,粗看之下并非绝色,细细打量,眉目之间全是风情,就像张岱自己所说,“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尤其是一谈音律,一展歌喉,朱楚生婉转的声线到了让昆山老教师“不能加其毫末”的程度。
陈洪绶《蕉林酌酒图》
那晚在西湖边,一众文艺中青年喝过了酒,趁着兴致,开始各耍各的。陈章侯拿出一幅纯白细绢为赵纯卿画古佛,曾鲸从另一个方向为之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杨与民又拿出一把寸许长的紫檀界尺,靠着小几,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听者无不笑倒。接下来彭天锡登场了,先与罗三、杨与民串本腔戏,又与朱楚生、陈素芝串调腔戏,每个角色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时,陈章侯的画也画完了,上来唱村落小歌,牙牙如小儿学语,张岱弹琴为之伴奏。赵纯卿手拿酒杯,都快站不稳了,笑着说,小弟一无所长,只能以杯中酒向众兄弟聊表敬意了。说罢一饮而尽。张岱却不放过他,说,唐朝有裴将军为吴道子舞剑,一曲舞罢,高高抛起,如电光下射一般入鞘,恰好吴道子的画也完工,今天章侯为你画佛,你也正好舞一回剑,让我等开开眼。赵纯卿一扫醉态,跳身而起,举起重达三十斤的竹节鞭,在月光下旋作了一团银光。众人惊哦一片,慢慢地这银光四泻开来,只剩下赵纯卿一人站在场中大笑不止。[298]
陈洪绶扇面
张岱还记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个陌生女郎的事。说的是1639年,时近中秋,张、陈二人在西湖边的画舫应酬回来,看到月色明亮如许,两人又乘兴叫童子划船到断桥,一路饮酒、吃塘栖蜜橘。张岱不善酒,只是沾唇而已,章侯一人独饮,却也兴致勃勃。船过玉莲亭,忽听得岸上有一女子的声音在问童子:“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一听得有女郎要求搭船,月光下再看此女“轻纨淡弱、婉嫕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洪绶直如打入了一针兴奋剂,连说好的好的。那女子也不客气,足尖一点就欣然下了船。接下来,陈洪绶这个调情老手施展的手段让张岱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厚脸皮的竟然以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自比,说女郎身上的侠气让他想到了红拂女张一妹。一说二说地,两人竟然喝到了一块去。那女郎一点也不扭捏,酒喝得好,酒量更好,船到一桥,漏下二刻,他们竟然把船上带的酒都给喝空了。问女郎家住何处,她总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张岱撺掇陈洪绶在后面暗暗跟踪,只见此女身影如一片淡烟飘过岳王坟,就再也找不到了。[299]
莫非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陈洪绶遇到狐狸精了?
但更可能的是,舟中与陌生女子对饮的那一刻,陈洪绶想起的是十九年前那个拿着洁白的绢来求他画莲花的女孩。那是1620年春天,桃花开得正艳的时节,地点也是在西湖岳坟边。那个叫董飞仙的女孩骑着一匹个头不大的桃花马,马蹄嘚嘚,沿着苏堤一路跑过锁澜桥、定香桥,一直跑到他的跟前。
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一绺发。她的胸脯起伏着,像隐约的春山。她打开马背后的包裹扯出一幅绢来。猎猎的湖风把这幅绢吹开了,凭着一个画家的职业性眼光,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幅上好的熟绢。女孩告诉他,这幅绢,是她自己“擘”的,给生绢上了好几道矾,才变得这样的细密、紧实,你就是要画再大的荷花也撑得住。
他对着湖上的斜阳眯缝起眼睛,笑了。桃花,女孩,马。对着如许清新可爱的一个人儿,没有人不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他想画的何尝只是一朵莲花。他想以她的身体为绢,画无数的画。“桃花马上董飞仙,自擘生绡乞画莲。好事日多常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当他写下这首诗的第一个句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痛,感到了身体里巨大的空。多年后他去了北京,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里,呼吸着干燥得不含一丝水汽的空气,他又梦到了西湖苏堤的那片潋滟波光,耳边又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梦里的女孩还像刚遇到时一样,清亮得像一滴水。
“长安梦见董香绡,依旧桃花马上娇。醉后彩云千万里,应随月到定香桥。”[300]日后随着这首诗被毛奇龄、朱彝尊编入各种诗话,董飞仙的故事也有了多种版本。但真正的那个骑着桃花马的女孩已经在他记忆中永远定格了。当1639年中秋前夜,陈洪绶与陌生女郎在西湖舟中饮酒之际,他或许会短暂地把此女与记忆中那个骑马的女孩影像重叠,但他很快就会明白,时间就像月光下、桥下、舟下的流水,已经哗哗流去了十九年,眼前这个姿容动人、酒量颇好的女子,论年纪都可以做董飞仙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