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陈洪绶的诸暨,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东是张岱的山阴,往北,隔着钱塘江就是萧山和省城杭州。诸暨—山阴—杭州,这片潮湿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带就是天才画家、本文主人公陈洪绶的活动区域(除去两次短暂的北游),故事时间约为明万历二十六年至清顺治九年,即1598年至1652年的半个世纪间。
传说中,这片钱塘江之东的平原地带是上古时代的治水英雄大禹的终焉之地。后来,夏朝的一个皇帝少康把这里作为了一个庶子的封地。那时候这一地区还很荒凉,到处都是沼泽和成片的森林,原住民都文身断发,让中土人嗤笑为南蛮。春秋末年,越王勾践与吴王阖闾相互拉锯式攻伐,战争持续十来年,勾践卧薪尝胆,最终胜之,成为春秋最后一个霸主。虽然后来越国让楚国和齐国联手做掉了,但这种隐忍与血性的禀性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骨头深处沉积了下来,是以本文主人公的同时代人王思任[287]——一个正直而有才情的官员,在一封痛骂缩颈逃跑的南明总督马士英的信中有这样的自夸:“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这句话经20世纪初的作家鲁迅在《女吊》一文中引用,已成名言。
如果在明朝,这个三角地带每一处的往返,可能都得三五日。雇一只舟子,我醉欲眠,梦里都是流水声。或者骑小毛驴,童子挑一担书随后,山**上不知会不会遇上狐狸精。那样一个缓慢的时代,什么事如果要发生,就会如石底下的青苔顽强地探出来。这般欲雨未雨的天气,又是去这样一个文气沛然的地方,带一本《和希罗多德一起旅行》实在有点唐突,应该是屠隆的《冥廖子传》,或者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浮生若梦啊,空气里都是梦幻的气息,满山皆异香。
我和诗人、小说家马叙顺着夜色中的浦阳江边一路走去,穿过城南苎萝山下的西施殿和浣纱路,去一个叫“三贤馆”的地方。那是诸暨文友们经常聚会的一个所在。“三贤”之一,即17世纪伟大的人物画家、那个被称为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陈洪绶。[288]成书于1735年的一本艺术史著作《国朝画徵录》评价他所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有公麟、子昂之妙,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尤在仇英、唐寅这些名家之上。[289]但同时代人似乎更津津乐道于他对酒和女人超乎寻常的热爱,并进而对他进行道德主义上的责难。有传言说,他画出名后,有钱人拿了大把的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都不予理睬。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会找来笔墨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儿,他也都有求必应。[290]更有一种夸张的说法,说他的好色到了没有女人不成眠、酒也喝不下去的地步。[291]持这种观点的人普遍认为,他所有成功的画作都是情欲催生出来的,每一处笔触都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更有甚者,有人以小说家的笔法写道,1646年夏天,清人南下绍兴,“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292]
陈洪绶《戏婴图》
在陈洪绶的四子陈字(别号小莲)正式编定的文集之外,还有一封他写给一个叫水子的学生的短函流传了下来。这封短函是催促学生赶紧弄个女人来伺候:“水子老弟:若无美人便迟一日,美人不必求其绝妙者,第得五官停匀,略有风韵已矣。洪绶顿首。”看他这么猴急的样子,连长相好坏都不讲究了,只要五官端庄略有风韵就行,让我每读一次就不由得大笑,这陈老莲呀!
我最早看到陈老莲的画,是那套著名的水浒叶子图谱,印在几件青花瓷茶具上。那是我外祖父的二弟收集的民国初年的瓷器,侥幸没有在“**”中打碎,和绘着领袖像的瓷杯、像章一起放在足有一人高的橱柜上。摸上去沁凉的瓷具上,宋江、李逵、鲁智深、燕青、孙二娘一个个横眉瞪眼、威风凛凛,十足的草寇架势,当时只觉得画中人物面目怪诞,奇骇无比,真把我给吓着了。及长,又陆续搜读过一些老莲的画,这种不适感还是挥之不去,只觉得他所画人物,形态结构多欠准确,脸部比例也失当。女人都显肥,脸庞也不秀气,小孩子呢,头大如斗,形如小鬼,男人则都画得耳长颌尖,鹰钩鼻子深眼窝,一副心事重重又都掩饰不住焦虑的模样,却又想不明白画家为何要这样去画。大约四十岁的时候,我自己也一头扎进了古人世界里去,方觉得与现世的喧哗相比,这高古的境界自有它的好,反而喜欢上了他画里那一脉静穆宏深的气息,只觉得这位画家真像《红楼梦》里所说的,似乎吃了冷香丸,他的画才会有这样奇崛的格调,这样冷艳的色彩。
老莲生命最后五年里的忘年交、诗人毛奇龄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叫袁鹍的宁波人,因家境穷困,在日本商船上做账房,把两幅陈洪绶的画藏在竹筒里,送给日本船主。船主大喜过望,好酒好菜侍候,还送了他一大堆珠宝,后来才发现那是仿制品。毛奇龄说,老莲死后,他的画作流传于朝鲜、兀良哈(蒙古)、日本、撒马儿罕(中亚细亚)、乌思藏(西藏)等地,这些地区的商贾不惜以高价收购他的画,利益驱动下赝品层出不穷,仿制他的画作的竟然有几千人之多——“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这节故事是三贤馆主人转述的。
那晚从诸暨三贤馆出来,发生了一桩小意外。许是不远处苎罗山公园灯光晃眼的缘故,我的朋友马叙突然脚下一滑,跌入台阶下的灌木丛。我伸手去扶,却捞了一个空。当时说笑打趣一阵,也不觉得有什么,第二天一早,马叙告诉我,他的左手腕骨摔裂了,痛了整整一晚上。许多个日子后——那时诗人、小说家马叙已经痴迷于水墨一道并着手准备他的第一个画展了——我突然想到,这是后世的一个画家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对他的前辈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