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他走得最勤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些碌碌风尘间混日子的小人物:苏州人徐枋、从福州流寓南京的林古度、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诗人杜浚。另外还有几个化外之人,芥庵和尚和南潜和尚。
他们都是被时代的激流冲刷到一边的枯枝败叶,共同的境遇使他们惺惺相惜。他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之间就好像镜中投影。
徐枋是个住在苏州灵岩山的穷画家,他的父亲在南京沦陷时死难了。作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遗民,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门庭。他养了一头驴,此驴颇通人性,徐枋家里没吃的了,就把画作装一个筐,放到驴背上。小毛驴嘚嘚地跑到苏州城门口,有认识是徐枋家驴的,就各自取下喜欢的画,把日用的大米、盐、猪油放入筐里让驴驮回去。
这种近乎自我禁闭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年纪不大就须发半白,齿牙摇落,双目也失明了,三个孩子也先后饿死了。九烟从南京跑去看他,他已经断炊三日,饿得连开门迎客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烟与他相抱着大哭。天黑了,九烟用随身带着的银两换了些米和少量盐巴,吃罢,两人说些郑成功的舰队将要反攻南京的传闻。在徐家过了一个瞎灯暗火的晚上后,九烟痛哭而别。他以为徐枋这样子肯定活不长了,却想不到此公比他还要多活十多年。[274]
林古度在万历年间作为一个新进诗人,曾受到著名戏剧家屠隆的赏识,后来与竟陵派诗人钟惺、谭元春等来往,诗风又为一振。1654年,九烟在南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住在城中珍珠桥南的一条陋巷里。九烟经常看到他把一枚万历年的钱币缝在衣带间,开始还很好奇,后来才知道他这么做是寄托对逝去王朝的怀念。很长一段时间,南京人的衣带间都缝着一枚万历或永乐朝的古钱。
刚认识林古度时,九烟曾参与过南京城里一次为老诗人的募捐活动,并有诗记之:“世变侵书枕,年凶到砚田。难遨千里醉,且募万人缘。白发陶元亮,丹心鲁仲连。谋生兼忍死,相见各潸然。”诗前有短引:“诗人林茂之老矣,贫且甚,山有薄田,欲耕无力。晨诵短疏,心恻久之。”
几年后,九烟离开南京时,此老还在世。大概到了1666年,林古度去世,那时候,快九十岁的林古度已没有了一个亲人,最后是周亮工出资,在钟山脚下买了一块地,把老诗人下葬了。
九烟在南京最好的朋友是从湖北黄冈来避难的诗人杜浚,因为杜浚和他一样爱喝酒,性情也孤傲。两人经常结伴作短途旅行,并交换阅读充满着伤感气息的诗歌新作。杜浚的妻子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任何朋友,时常关着门在家里哭,一天,九烟把他从家中强拉出来,陪着他逛街市散心。在一个香摊前,杜浚的脚步停住了,买了四枚香橼,此果产自岭南,清香袭人,市值也自不菲。九烟笑着说,你一个穷书生,买这么名贵的果子干吗?杜浚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小巧可爱的果子,就想到了亡去的妻子,我就把它当作爱人的亡魂带在身边吧。九烟开始还嘻嘻哈哈的,一闻此言大恸,当即写下一首《香橼代妾诗》送给杜浚:“宛转情何极,空花色假真。当年应共命,此日再生身。”
在杜浚的介绍下,九烟还结识了南京藏书家丁雄飞。丁家藏书逾万,和另一个藏书家黄虞稷发起了探究读书真谛的“古欢社”,九烟经常去丁家读书,一同参加他们的读书活动。浸**在这个古书、古物与友情交织的世界里,九烟感到这个浩浩****前进着的时代已与自己没有了丝毫关系,作为对过去自己的告别,他改名黄人,字略似,号半非道人,并有诗记:“略似人形已半非,道人久与世相违。”
唐寅《山水人物画》之六
九烟刻意拒绝的是新时代、新风尚,拒绝的态度越坚决,对旧日的人与事越是眷恋。他的诗写得好,也正是因为这黍离之悲、故国之痛。时代的大沉痛,却偏要他这样的小人物去承担,说来也是悲哀。他重游扬州,说“炎凉新岁月,歌哭旧山河”,登上平山堂,借了酒兴又说“满眼烟花今古梦,天荒地老独徘徊”。而写得最为雄奇大气的,还是在南京写的一组诗,1653年初回南京时登雨花台的一首,被朋友们公认为苍凉沉郁直追杜工部:“依然花雨与秋风,台阁苍凉感慨同。六代兴亡流水外,百年歌哭夕阳中。故乡仅见黄冠返,高座何妨汉语通。地老天荒吾辈在,一樽谁酹大江东。”
同时代人传诵着九烟的这些诗作,对他这个人也越来越好奇。但他好像刻意要让自己消失在这些诗句后面,那些规模盛大的诗会上几乎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到后来,连林古度、杜浚这些诗友都跑去扬州参加该城第三号人物王士祯(王士祯时任扬州推官)发起的虹桥修禊了,他也借故没去。他承认王士祯的诗写得不错,但就是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最落寞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跑到江边去看夕阳。橘瓣一般的夕照,如嘴唇一般,无声吐露着湿润的话语,他相信这神启般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伫立得久了,恍恍乎自己也站成了江边的一棵树,见夕阳江水冷暖相亲,便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不孤独的。他呼夕阳为老友,呼江水为淡友,想想只此两个朋友还不够,远望江外黛青色的山峰,暮色中连绵相接,线条柔和,好像也可以一起说说话,就把远山称为远友。他不止一次在诗里说,夕阳、江水、远山,是他最亲近的三个朋友。[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