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人(1 / 1)

九烟在南京和福州都做过官,但那都是“兔尾巴官”,长不了。南京的福王政权任命他为户部清吏司主事——一个负责各省赋税征调的六品小官,不到一年,南京就沦陷了。历尽千辛万苦跑到福州,同年荐举他任个吏科给事中的监察官员,没几个月,唐王朱聿键也被追至的清军砍了脑壳。

明朝的官没当多久,但这段经历对他的余生影响太大了。他认为自己就像出嫁过的女人,丈夫死后必须守节,再也不能嫁给第二个男人了。当时中国南方和他一样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很多,这个拒绝与新政权合作的文人共同体就被叫作了遗民。

时间的流逝使这个共同体后来慢慢发生了变异,他们中有的出来做官了,有的虽然没有步入仕途,但拒绝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决了,与当朝新贵们也有了交往。但九烟一直是一副决绝的姿态,且行且远,远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

钱选《扶醉图》

征南大将军贝勒博洛的军队横扫福建全境时,九烟躲在古田西庄的一处僧院里,生了重病,妻儿都不在身边,寺院里没有荤腥,油豉姜茗亦不可得,有三个月时间他都昏昏沉沉躺在破庙里,脑海中被各种幻觉充满。和尚们死马当活马医,用粥米汤水把他救活,他说天天靠锅巴充饥,乡下的小孩子们都叫他“锅巴老爹”了。身体恢复后他到了浦城与失散的妻儿团聚,不久翻过仙霞岭入浙,一路经苕溪、兰溪,于1648年冬天到了杭州。

此后几年,九烟以教书和替书坊编选小说读本所得的微薄薪金为生。教馆生涯流徙不定,在苏州、扬州、常州、镇江等地,他都短暂居住过。大概酒这个东西能让他死灰般的心重新跳动起来,每到一地他都找人喝酒,结下了一批酒友,他的酒名甚至盖过了文名。

九烟爱酒,在他看来酒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物事之一,有人喝醉了大哭、骂座、打架,他看不上这些“牛饮”“鳖饮”“囚饮”之徒,说他们不懂酒之真趣。在他看来,真正的喝酒并不是单纯的“饮食之事”,而是一桩“学问之事”,[272]一项纯粹精神性的活动,因此他喜欢在酩酊淋漓之余,行酒令、猜字谜,玩一些小小的文字花样与游戏。

“天醉地醉人皆醉,大夫独醒空憔悴”,“与尔痛饮三万六千场,下视王侯将相皆粪土”,九烟的《楚州酒人歌》名闻遐迩,他自己也得意地把这首长诗当作自己的代表作,每饮必吟,吟必长啸。在这首诗里,九烟把上古时代的尧舜、伏羲、神农氏尊为酒帝、酒皇,把孔子尊为酒王,陶潜、李白这样的好饮之徒,只配做个酒国看门的。[273]王士祯说,九烟喝酒从来不醉,酒量不大酒德却极好。

1653年,因父亲黄一鹏去世,九烟回到了南京。这里是他的出生地,但幼年入楚,年长后又多年漂泊在外,他对这座城市已没有多少印象。只因此地是故都,在他也仿佛成了一个倾覆的王朝的象征。在故都金陵的落日余晖中,他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经常一个人坐在街头大哭。作为对他的酬答,他的诗歌创作也在南京迎来了一个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