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9年夏天郑成功与张煌言的联合舰队对南京城发动的一次攻击,一度使江南各州府震动。战事最顺利时,长江边的瓜洲、仪征、镇江都在联合舰队的控制之下,给人一种马上就要将满洲人赶出去的幻觉。但最后一场不期而至的台风夭折了他们的北伐计划,也使一心盼望“王师”的江南士民再度陷入了失望。当南京城里清算通海分子时,九烟再度回到了杭州。
杭州城发达的出版业使九烟在教书之外又找到了一项糊口的活计,替书坊编选时文、小说。十年前,身上流动着商人血液的兰溪人李渔,在老家卖掉房子举家迁入省城,就是在此地起步成为17世纪中国最为成功的出版家和剧作家。九烟不像李渔长袖善舞,他替书坊打工也只是赚取一点补贴家用的银两。他毕竟是两个儿子、四个女儿的父亲了,又无谋生长技,生计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些年以杭州为中心,他还到海宁、嘉善、长兴和安徽芜湖等地教书。在这些南方小城的不断往返中,他结识了桐乡的诗人兼学者吕留良,以及他身边的一批隐士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在西湖边吟游,也在吕留良家的水生草堂分韵酬唱。九烟给他的朋友们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他的正直忠厚、刚肠嫉恶,他还请朋友刻了一印“性刚骨傲肠热心慈”,时常带在身边。几年后,九烟往游苏州,还结识了自号“梅道人”的著名诗人尤侗[276]。本来九烟还有机会结识来到吕留良家执教的黄宗羲,但因他正好前往海宁教馆,两人终究失之交臂。
尤侗《钧天乐》
苏州人尤侗是带着传奇《钧天乐》出现在九烟面前的。“踏破吴门知几度,今朝喜得见尤侗”,当1670年春天他们初次在苏州会面时,大起知己之感的九烟一口气写下十首诗,题写在扇头上送给尤侗。对他在诗中直呼朋友之名,有人说这也太不像诗了吧,九烟懒得去争论什么,倒是尤侗写信来安慰说,那十首诗他都很喜欢,以前李杜作诗莫不直呼其名的,这又有什么好奇怪?怕就怕人前叫得甜蜜,暗底下却是恶狠狠的,名字只不过一个符号罢了,只要两人相知,就是喊作牛喊作马也没什么不可以啊!先生拿我的贱名入诗,使我能够借着您的诗而不朽,那正是我所期待的啊![277]
与尤侗的结识彻底改变了九烟对小说传奇的看法,先前他虽迫于生计替书坊编选过稗官小说,偶尔也动手创作,但对这种俚俗文体他是一直看不大上的。在他的文学观念中,诗为正宗,文次之,写小说词曲简直与自甘堕落无异。在日后自传体传奇《人天乐》中,他曾借主人公之口说:“若是小弟肯做这些传奇、小说时,此时久已连床充栋了,只为素持十善之诫,不敢做**词艳曲,故此箧中寥寥。”但从1670年冬天起,他对这种以前所不齿的文体突然产生了无上的热情,他突然有了虚构自身并在虚构中达至真实的欲望。这一年,他六十岁。[278]
他的文学趣味由此后撤,摒弃道德式的说教而以“趣”字为先了。《制曲枝语》里他申述了自己的主张:“制曲之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古云诗有别趣,曲为诗之流派,且被之弦歌,自当专以雅趣胜。今人遇情境之可喜者,辄曰‘有趣!有趣!’,则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趣非独于诗酒花月中见之,凡属有情如圣贤豪杰之人无非趣人,忠孝廉节之事无非趣事,知此者可与论曲。”下面他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的人,在他看来正是有“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