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在1665年暮春离开京城,买舟南归。出发前,他先去探视了一个将要流放宁古塔的犯了事的同乡诗人,并答应把他的信带回老家,交给一个叫朱淑熹的退休官员。一路经曲阜、淮安、泰州、扬州,随处说书,并于扬州停留一日,在这里的小秦淮河亭为重逢的冒襄父子及陈维崧说《隋唐演义》。
他开口求诗,冒襄作有《赠柳敬亭》七绝一首,《小秦淮曲》七绝一首,陈维崧作《小秦淮曲》七绝一首,《军为说剑图歌》长诗一首,冒襄的儿子冒丹书作《军中说剑图》七绝一首,再加上在泰州老家朱淑熹收到千里传信后出于礼貌赠他的《柳敬亭自京师归过访吴陵感赠,时出予婿陈雁群札子相示》七律二首,此行他的收获堪称丰硕了。
在世之日,柳敬亭萧然白发的形象已大量出现在了赠诗、像赞、传记等文字中。他明白,这些诗文在他死后还将长久流传,就像历代帝王、英雄、佳人曾经活在他的舌间,他死后,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诗人们为他写下的诗行中。诚然我们每个人都在进行自我塑造,柳敬亭的与众不同,在于他得到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们的帮助。这些人在听柳敬亭说书的过程中获得了遗民身份的认同,恢复了集体记忆,他们共同参与“制造”柳敬亭,那些诗文名义上是赠给这个老艺人,更是在向着一个已然逝去的年代致敬。
1666年秋天,时年八十岁的柳敬亭专程赴庐州,参加了龚鼎孳如夫人顾媚的落葬仪式,又为说书酬宾。他和顾媚曾经力救的诗人阎尔梅也赶来了,并在听了他的说书后写下长篇歌诗《柳麻子小说行》。1668年冬,小品文作家张潮在南京见过他,并在一个朋友家的酒宴上与之同席。柳一点也没有老迈颓唐的模样,依旧滑稽善谈,风生四座。[266]
1670年夏天,柳又到过一次北京,出入公卿家,于棋声扇影中讲隋唐遗事。诗人汪懋麟说他两眼未暗,耳朵也没聋,说起书来还是齿牙伶俐,感人至深,“说到后庭商女曲,怅白门寂寂乌啼柳”。此后,有关他的记述渐渐少了。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记录了他南归后最后的身影:八十多岁的老头,颤巍巍地行走在河干旧院的遗址间,找到余怀住的“宜睡轩”,给他说了《隋唐演义》十三、十四回中的一段——《秦叔宝见姑娘》。那是他六十余年说书生涯中最为擅长的桥段之一。[267]
这以后,再也没有文字提到他,他大概是真的死掉了。
曾和柳敬亭一起在左良玉幕下行走的乐师苏昆生,于左军溃败后削发入了九华山,后来在杭州富商汪然明的门下做了一段时间清客,又随汪到苏州、南京等地献艺。当时吴中流行的是曲调柔曼的新声,苏昆生落落难合。汪然明去世后,苏昆生离开汪家,在太仓画家王时敏家教习昆曲。大概1660年前后,因生计困窘他找过吴梅村,并请求吴为他作传:“吾浪迹三十年,为通侯所知,今失路憔悴而来过此,惟愿公一言,与柳生并传,足矣。”
王时敏《山楼客话图》
吴梅村答应了他,写下长篇歌行体的《楚两生行》送给他。另一个赠他诗词的是词人陈维崧,听“花颠酒恼”“沦落半生”的苏昆生唱了一曲《何满子》后,或许是慨叹明朝复兴的唯一机会随着“武昌万叠戈船吼”灰飞烟灭,或许是面对着垂垂老矣的乐师突生人到中年的感伤,陈维崧说自己——“泪湿青衫透”。[268]
1667年,吴梅村两度修书如皋冒襄,推荐这位“南曲为当今第一”的名乐师。梅村在信中说,方今大江南北,选新声而歌楚调,但只有这位“于声音一道,得其精微”的苏先生,才算是真正接续了魏良辅[269]遗响,“水绘园中不可无此客也”。[270]
舆图换稿,曲终人散,在遗民川流不息的水绘园中向歌童们教唱昆曲,也算是这个老乐师最好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