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东塘让苏、柳这两个历史的见证者自放于山水之间,在桃花源中渔樵终生,自是扭设关目,为了《桃花扇》一剧的结构圆融。事实上这也只是戏剧家的良好愿望,1645年后,虽说舆图换了稿本,天地换了颜色,但蝇营狗苟的日常生活仍将继续。吴梅村的柳传写得早,写到柳回吴中重操说书业就戛然而止,梅村当然不会想到,此老还要再活上将近三十个年头。
左军败没,柳回到苏州一带说书,一喝酒就与人说左良玉军中事,说到激动处每每泣不成声。[259]他还请画家蓝瑛画了一幅《左宁南与柳敬亭军中说剑图》[260],一逢到故交就展开图轴请他们题鉴。陈维崧的“左坐一将军,右坐一辩士;辩士者谁老无齿”,钱谦益的“何人踞坐戎帐中,宁南澈侯昆山公;手指抨弹出狮象,鼻息呼吸成虎熊;帐前接席柳麻子,海内说书妙无比”,说的俱是这幅画的画意。钱谦益在所写长篇歌行里还鼓励柳,把宁南侯的事编成话本传唱:“柳生柳生吾语尔,欲报恩门仗牙齿,凭将玉帐三年事,编作金陀一家史。此时笑噱比传奇,他日应同汗竹垂。”
蓝瑛《白云红树图》
初次与柳敬亭接触,又没听过他说书的,都会觉得这人有些木讷,处得久了,他们都会觉得这人说话雅驯,不时的诙谐妙语更是逗得人哭笑不得。有一次,他给吴梅村、钱谦益两位老友讲三国故事,描写阿瞒状态,惟妙惟肖,牧斋开玩笑说,君真一世奸雄。柳即口就答之“不,我不过两朝百姓耳”,搞得梅村、牧斋面红耳赤,老大地下不来台。
1646年,柳从苏州回到老家泰州。同年,他去泰兴探视少时做过佣工的故主。故主夫妇早已亡故,因无钱下葬,棺材都停在破屋之中。柳睹此情形,即赴扬州,让书场大书“柳麻子又来说书”,把告示贴遍全城。不到一月,赚得三百金,他又回到泰兴买地安葬了故主夫妇,剩下的钱全如数交给了故主的后代,这一忠义之举使他声名大振于淮扬间。
1647年春,柳到南京说书,和龚鼎孳有过一次会面,龚和他相会于“桃叶金闾间”,“酒酣耳热,掀然抵掌,英气拂拂,恒如左宁南幕府上时”。1650年夏天,龚鼎孳服阙返京,柳敬亭闻听途中盗匪猖獗,和长子一路护送直至济南。龚对其热忱好义感佩于心,说“敬亭吾老友,生平重然诺,敦行义,解纷排难,缓急可依仗,有古贤豪侠烈之风”。对柳家父子的千里送行,他曾如是记述:“庚寅夏,余服阕北征,冒风策蹇,驰送黄河之滨。时水涸舟胶,群盗填咽,敬亭不避险阻,与其长君晓夜追逐,躬干辄谁何之役。蓬窗荧荧,残灯一穗,偕蚊蚋相上下,不复知眠食为何等也。”[261]柳陪着龚渡过黄河方始南归,尔后在苏北淮安一带说书。顾开雍听他说《水浒传》中的宋江逸事,当在这年七月间。
1653年,他来到虞山钱谦益家说书。1655年春,他在扬州说书,诗人魏耕《柳麻子说书歌行》里的“昨岁客游江都城,说书共推柳敬亭”,说的就是这年的事。冬天,他又来到钱谦益家中说书,并讲左宁南故事,钱的《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就是写于这个时候。
此间,为了生活不再那么颠簸,他应邀来到松江,进了江南提督马逢知军中说书。这年他已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了。马原系李自成部将,后为明安庆副将,降清后由原名进宝改为逢知,此人是个酷虐好杀的职业军人,对柳不像左良玉那般看重,只是把他作“倡优”视之。[262]柳在马营中的三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有个故事说,有一次他陪马逢知一起用餐,马见米饭中有一粒鼠粪,发怒说要杀了厨夫。他乘马不注意把鼠粪夹到嘴里,说这是黑米呀,于是把那个厨夫的命给救了下来。
柳总觉得马逢知这样的行事做派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想要离开马营,却又无由脱身。吴梅村写作《楚两生歌》时曾对柳的境况表示关切,“我念邗江头白叟,滑稽幸免君知否;失路徒贻妻与忧,脱身莫落诸侯手”。1659年7月,郑成功兵入长江,围困南京,马逢知递书请降,拒绝了上司两江总督郎廷佐命他驰援的命令,郑成功败退后,马逢知被诱入京,下狱问罪。一年后大赦天下刑囚时也没有得到释放,终被磔杀。柳敬亭因与军政事务一无所关,幸而没有受到牵累。
1659年9月,他到了吴江金子俊家中说书。1660年前后,他途经苏州时猝遇一场变故,一直陪伴着他的长子突然染急病去世。钱谦益闻讯发起募捐,既为安葬其子,也是为柳先营一块墓地。钱在《为柳敬亭募葬地疏》中说,柳生敬亭,是当今杰出艺人,论技艺堪比楚国优孟,“今老且耄矣,犹然掉三寸舌,糊口四方,负薪之子,溘死逆旅,旅榇萧然,不能返葬,伤哉贫也!优孟之后,更无优孟,敬亭之后,宁有敬亭?此吾所以深为天下士大夫愧也”。
此前不久,艺人王紫稼在苏州被巡按江南的御史李森先杖杀,因其人与钱、吴、龚等文坛大家多有交游,一时悼亡之作迭出,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为喧腾一时的公共文化事件。“柳生冻饿王郎死,话到勾栏亦怆情”[263],时人对乐师伶人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多表关切。
1661年前后他大约在南京。自己年老穷困,还要接济朋友。这段时间,任职扬州推官的诗人王士祯充江南乡试同考试官到过南京,住在秦淮河丁继之水阁。丁继之时年七十有八,可能是在他的安排下,王士祯听了一场柳敬亭说书,但他对柳的评价不高,说是“与市井之辈无异”,且排场之大实在让人不堪忍受。他认为是“一二名卿遗老左袒良玉”,爱屋及乌,把曾在左幕席的柳、苏二人也给捧上天了。[264]
王士祯出生于北地,听不懂七旬老翁的南方评话情有可原,但他一个长在新时代的少年新进,自负才气,目空一切,诋毁左良玉作贼,目其幕客柳敬亭、苏昆生为左党,其用心也太过险恶,说白了还是内心深处对南方遗民文化的憎恶所致。所以时人猜测说,王士祯说这番话实际上是在报复柳,“盖柳敬亭说书之时,言语凑巧,旁若无人,曾有言侵射贻上(王士祯字子真,又字贻上),而贻上以此报之也”。
1662年春,时为康熙元年,柳在淮安说书,生意萧索,不久在淮浦登舟,随漕运总督蔡士英的官船北上。途中,他曾在山东短暂停留,并与罢官南归的诗人方拱乾相会于济宁。
柳在北京受到了龚鼎孳、顾媚的热情接待,龚竭力为之游扬,多次邀请名流,在龚府的“春帆舫斋”宴集、听书,限韵赋诗。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易代之际虽大节有亏,为人却都风流蕴藉,对待朋友尤重然诺。龚在新朝起落跌宕十余年,这段时期总算蒙圣恩擢升刑部尚书,看到柳失途南来,且此人与系狱的马逢知有无政治牵连也尚未洗清,仍毫不犹豫收留了老友。“七十九年才入洛,天留遗老话遗编”“天街多少闲衣马,一座风流属老成”,这些赠诗可见对其推重。更具侠义心肠的还是龚的如夫人顾媚。柳刚到北京不久,遗民诗人阎尔梅因事遭难,柳多次找龚鼎孳说项,开脱其罪。一次搜捕时,横波夫人更是径直把诗人藏到了夹墙里,助他逃过了大祸。后来阎古古也偶尔参加龚邸的诗酒之会。据说顾媚帮助过的还有青年诗人朱彝尊,她只读了一句朱彝尊的“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雨潇潇”,就大起爱才之心,“倾奁以千金赠之”。两年后的秋天,顾媚在北京去世,归葬龚的老家庐州,“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柳敬亭和阎古古都前往吊唁,怕也不是全看在她丈夫的身份和地位上。
冷枚《春闺倦读图》
京中大佬久闻柳敬亭大名,其人又是大宗伯龚某的朋友,多来请他奏技,一时间,白发歌人,高歌慷慨,前来邀请的主家先后接踵,生意竟出奇地好。1665年初的一次宴集上,柳敬亭开口向在座名流求赠诗词,“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新科进士曹贞吉赠他《贺新郎》《沁园春》两阕,柳书之于折扇,龚鼎孳看后连和两阕,不久后进京的江南词坛名宿曹尔堪亦为之感染,援笔相和。这些词坛重量级人物为一人唱和,柳的声名到了他一生中的顶峰。[265]龚鼎孳的《贺新郎·和曹实庵舍人赠柳敬亭》:“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把他比拟为荆轲、高渐离,最后生出了“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侯桓公柳”的叹喟,词意间已满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伤。但柳最喜欢的还是曹贞吉的那阕首起之作《贺新郎》。
“咄汝青衫叟”——嗨,你这个着青布长衫的老头儿!他喜欢这样平易亲切的开头,接下来的一句“阅浮生、繁华萧索,白衣苍狗”,平生所经受的荣辱、起落、悲欢,似乎全在这十一个字里了。“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用这样的话来赞美他说书,他也当得起。对柳敬亭说书不以为意的王士祯,也说此作是赠柳生诗词中的压卷。曾为柳作传的吴梅村,也有一阕《沁园春》参与了这次“赠柳词唱和”,“客也何为,十八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谈拄颊,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剧孟曹丘。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词间满是零落伤悲之意,末一句“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已是借敬亭经历浇自家块垒,自嘲早先失节成为“两截人”了。
一本叫《旧都文物略》的旧书里说,柳在逗留北京的三年间,有时也要为官方服务,编词宣传,其间也逢场授徒,后来北派评话的“三辰、五亮、十八奎”等支派,都是他的徒辈们传授的。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还要去唱“红歌”,这么说来,他在京城还是有很多不快乐。其实那时就有朋友规劝他南归了,“但得饱食归故乡,柳乎柳乎谭可止”,再不归,真要把自己也给玩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