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1 / 1)

南京沦陷了,名士佳人死的死,走的走,桃花扇底,南朝已逝。侯、李两主角在南京郊外栖霞岭再度聚首想重续前缘时,被入道的旧宫人张星瑶一声棒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吗?”双双选择了出家入道。柳、苏两人则把捕鱼、打柴作为了今生的最后归宿,秋雨新晴之际,“把些兴亡旧事,付之风月闲谈”。

《桃花扇》一剧以柳、苏两个民间艺人开场,又以二人渔樵问答终场,第四十出《余韵》,把侯、李送入栖霞山中入道修真三年之后,乐师苏昆生回南京找柳敬亭叙旧,以一曲《哀江南》细述了转头成空的金陵残梦:

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乱离之后,那水榭河房穿梭流连的各色人等都去了哪里?“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剩了一堆瓦砾”,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化作尘土,一个华丽的时代终究落下了帷幕。时代的断裂处,却还依稀传出红牙碧串、妙舞轻歌,千古伤心莫此为甚!

侯生逃出南京后回到河南老家,大多时候陪着老父侯恂住在商丘城南十里的南园,1651年被迫参加了新朝的乡试,中副榜,以致后人有“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之讥。三年后,侯在噬心的悔恨中病故,年仅三十七岁。他写的《李姬传》,在李香君拒绝田仰的一句“妾不敢负侯公子也”之后再也没了下文,唯有清人张景祈的《秦淮八艳图咏》提到香君的最后下落,说她在福王即位南都后被充作歌伎征选入宫,南京覆亡前,只身逃出,“后依卞玉京而终”。这又与《桃花扇》的情节相仿佛了,倒不知是艺术模仿人生,还是人生抄袭艺术了。

1652年,侯生曾骑着一匹瘦驴短暂访问南京,在废寺中痛哭一场后,顺运河而下,在宜兴与陈贞慧重逢。在写给陈的一篇赠文中,他说人生可惜,所谓百年,皆是虚妄,且步步杀机,稍一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然则人生壮且盛者,不过三四十年耳,而余与定生忽忽已过其半,岂不痛哉!顾向时欲杀吾两人者安在?而吾两人犹各留面目相见,不可谓不幸也。”[258]

其他旧院佳丽和欢场少年的最后归宿,曾任范大司马平安书记的作家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曾有交代:

顾媚《兰花图》局部

“天姿巧慧、容貌娟妍”的董小宛嫁给名士冒襄做侧室,做灶下婢九年,含辛茹苦,已于1651年香消玉殒。卞玉京短暂出嫁后做了女道士,“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于1665年左右去世。曾以“涓涓静美、跌宕风流”引得大佬们分韵题咏的寇湄,先是嫁于保国公朱国弼,南京城陷前以千金赎身,匹马、短衣,带一婢女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且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后嫁与一个扬州书生,不如意,临老又回南京,“犹日与诸少年伍”,最后在情人的背叛中孤独死去。余怀曾经心爱的李湘真的一个堂妹,叫媚姐的,昔年还是眉目如画的女孩,多年后重逢,已成了一个退休官员的妾。问起李湘真的消息,说从良了。又问还住秦淮水阁那房子吗,说已废为菜圃。问:“老梅与梧、竹无恙乎?”答:“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答:“死矣。”让余怀都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顾媚的境遇算是好的,南都陷落前就脱了乐籍,于1643年嫁与合肥人、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做了如夫人,改姓徐,名横波。除了婚后百计祈嗣无子这块心病,生活尚算称心。1657年秋天,遭贬广东的龚鼎孳起复回京,曾在武定桥东油坊巷的市隐园中林堂张灯开宴,为夫人贺寿,昔年秦淮河的酒客丁继之、张燕筑以及数十位旧姐妹都与会,余怀与诗人邓汉仪等一班遗老遗少见证了这劫后重逢的一幕,皆感怀唏嘘不已。

最惨的是与说书人柳麻子同为“行情人”的珠市名姬王月,与桐城名士孙克咸在栖霞山下雪洞度过了一段蜜月般的时光后,终为官员蔡如蘅以三千两银子买通其父夺去。蔡如蘅升任安庐兵备道,带着王月上任,宠爱得没话说。不久,张献忠破庐州城,蔡如蘅拥着王月躲在井中,被搜出,蔡被张献忠大大羞辱一番,当场砍翻,王月被张献忠掠去,“宠压一寨”。某次,偶有事触犯了张献忠,张献忠竟然砍下她的头,蒸熟了置于盘中,让手下人分食。这位在张岱笔下“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可比”的一代名妓,以此惨烈的形象终局,也算是为一个时代的断裂做了最无情的脚注。

李小大先嫁一吴姓富商,商人死,又挟资嫁给了一个姓胥的医生,胥生穷苦人家出身,骤富之后消受不起,也死了(余怀说,“生复以乐死”)。美人迟暮的李小大只好流落街市,靠教女娃儿歌舞为生,后来又做了女道士,法名净持。1657年,龚鼎孳在南京为夫人顾媚举办生日寿宴,她也在应邀之列。同年十月,钱谦益在秦淮水亭与之相逢,徐娘虽老,尚有风情,钱犹记得她沧桑之后眼中动人的波光,为之赠诗十二首,虽说是“横波光在旧罗衣”,但毕竟时世已移,“相逢只作道人看”了。

冷枚《雪艳图》

旧院中还有一个叫张魁的乐师,家住桃叶渡,以善吹箫、度曲为人熟知。以前太平光景时,他每天清晨一大早就悄悄来到旧院各家楼馆,插瓶花,洗岕片,点燃炉香,拂拭琴几,整理姑娘们的衣架,“猫狗亦不厌焉”,以至楼下笼内的鹦鹉一见他来就叫“张魁官来,阿弥陀佛”。甲申之后此人也有过一段颇为起伏的际遇。他先是回到苏州,被一帮新进少年肆意诋毁,生活陷入困顿,不得已又流落到了旧院。龚鼎孳从北京贬往广东时经过南京,见他境况凄凉,念在他早年经常出入爱姬顾媚的眉楼,厚赠一笔钱,“使往山中贩岕茶,得息又厚,家稍稍丰矣”。但长年精致奢靡的旧院生活,已养成了他享乐主义的脾性,他自称虽出身寒微、相貌低贱,但“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如此挥霍无度,挣来的几文钱很快就花光了,且比以前更穷困。六十岁后,他又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来维持他不菲的生活开支。那穿街过巷的模样,总让人想到昔日旧院巷陌提篮唱卖茉莉花、逼汗草的“裙屐少年”。1650年前后,余怀重回南京住在周氏水阁时,每天清晨还看到他来插瓶花、点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让人恍觉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已不知何处去也。1657年,余怀再到南京,此时旧院的歌台舞榭差不多全都成了一片瓦砾之场,行经残破的板桥时,传来一阵呜咽的洞箫声,矮屋中出来一老妇说:“此张魁官箫声也。”又过了数年,这箫声也断了,这张魁怕也是穷饿而死了。至于那个尚奢无度的魏国公徐达之后徐青君,竟然潦倒到了靠代人受杖为生,后来有人出钱资助他去贩运花岗石,总算没有穷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