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板之声无色”(1 / 1)

吴梅村的《柳敬亭传》,是孔东塘写作《桃花扇》一剧时重要的参考资料,关于柳初入左营“长刀遮客”一节,吴梅村如是描述:“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调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但1643年柳敬亭到武昌左良玉军中说书,却并非如《桃花扇》所说是主动请缨送信,而是因在范景文那儿说书时结识的好友杜弘域的引荐。时杜弘域驻兵安庆,却与左良玉的用兵意见常不相便,杜为了示好于左,希望在自己与左之间有个诙谐机智的“异客”做缓冲,因此把柳介绍给了左良玉。[253]

左良玉,字昆山,山东临清人,乃是当时最有实力的军人之一,史载其人长得人高马大,膂力惊人,一红脸大汉是也。17世纪20年代后期,左曾以都司衔驻防山海关外宁远卫,在袁崇焕麾下参加对清作战,后以军功发迹,被崇祯封为平贼将军宁南伯,镇守武昌。左一介武夫,生性喜怒无常,许是他亲见了柳敬亭的胆识与豪气,竟对这个说书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左良玉很为一些部众不听指挥逃到安庆所苦恼,柳敬亭单骑驰行,在杜弘域的配合下,拘捕了那几个为首者,让左刮目相看。左营幕府中多是一些儒生,撰写文案总爱掉书袋,左粗鄙少文,喜欢直截了当,那些太过雅驯的文字总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柳敬亭虽不善舞文弄墨,写来白字满纸,然听了左帅口述大意,再以说书人的俚俗口吻出之,不只字字妥帖,且音调铿锵,让左良玉极是称意,自此更是把柳看作了心腹一般,让他参与到军中的一些机密事务上来。[254]再加柳敬亭本色行当是个说书人,摇头掉舌,诙谐杂出,既老且病的左良玉更是须臾离不开他,“每夕张灯高坐,谈话隋唐间遗事。宁南亲信之,出入卧内,未尝顷刻离也”。[255]据说左良玉还想授他官职,“令署武昌县”,柳都没有接受。

柳还凭着机智救下了左军帐下一名叫陈秀的将军。这陈秀本是左良玉的爱将,某次因事忤左,左一怒之下要把他开刀问斩。柳敬亭装作不知此事,陪左良玉喝酒时说,今日君侯喝酒不乐,有什么奇物珍玩拿出来瞧瞧助兴?于是左良玉命人取出两幅画来,一幅是《关陇破贼图》,左看了好一会儿,揽镜自照,叹息说:“我左某人说起来也是天下健儿,于今也老了!”又取出另一幅,画中一片木壑山泉,一老者拄着杖,后面跟着数个童子,还有一个戴着瓢笠的年轻人紧靠着老者。左说,这幅画,画的是待天下太平后我隐居山野的志愿。柳敬亭故作不识戴着瓢笠的年轻人是陈秀,问:“这人是谁呀?”左答:“他就是陈秀,可惜犯了死罪。”柳连忙说:“此人辜负了君侯,死不足惜,可惜这样一来,这幅画就不完整了!”听了柳敬亭此语,左若有所动,免了陈秀一死。

比之以技艺名动公卿,这周旋文坛幕府的短暂的军中生涯,才是柳敬亭一生中最灿烂、也是最足让他自豪的经历。待到崇祯自尽、福王被马士英等拥立南都,此时南北形势,清军不过据有河北、山东等地,南明还拥有不少于两百万的庞大军队:长江之北有黄得功、高杰等“四镇”人马,武昌有左良玉大军,湘、赣、黔、两广更有地方武装无数。柳敬亭曾奉左良玉之命回到南京,与福王政权洽谈合作事宜,当时朝中都畏左良玉手握重兵,对他遣来的特使特别礼遇,会商时都对柳执礼甚恭,请之南面上坐,称他“柳将军”。从前一道说书的同行,说起他都啧啧称奇:“那不是以前和我们一起说书的柳麻子吗?没想到他今天得了大富贵了!”但柳一点也没有踌躇满志之态,见到旧人还与从前一般无异。[256]他后来回到左营,把南京情势和马、阮答应捐弃前嫌的话报告给左良玉,左很是满意。左良玉还派过另一个叫黄澍的官员入朝共商国是,黄澍仗着左兵势之盛,很不把马士英之流放在眼里,甚至当庭闹翻,以笏击马,扭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昏庸的福王实在无法处置,只得把两人都逐出庭外了事。相比之下,论办事的权变、机警,柳敬亭要高出许多。

柳敬亭的出使斡旋并没有消除南京城中的马、阮与左良玉的嫌隙,阮大铖升任兵部尚书后,调黄得功、刘良佐在淮扬一线筑板矶城为西防,专事对付左良玉,叫嚣“宁可君臣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待到左良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挥师东进、要打到南京去时,又是柳敬亭主动要求去“传檄”,明知此去“死多活少”,不异刀背上舔血,他却不动声色,说道“倒是老汉去走走罢”。孔东塘写到此处,借剧中人的宾白赞叹说:“这位柳先生竟是荆轲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传檄”一出本事,翻遍吴梅村、黄宗羲、周容的柳传都无见,不知所据为何,很可能是孔东塘为着力表彰柳敬亭侠骨豪情的忠义之举,故意生发出去的一段杜撰。但1645年4月左兵浩浩****沿长江而下时,柳已离开左营先期东下确是实情,以他和左良玉的交情之厚,焉知他不是接了指令潜入南京别有所图?

这是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大军进至九江,左良玉在船上气恨呕血卒,良玉的儿子左梦庚挥军继续东下,先败于铜陵,再败于池州,最后率众降了清。孔东塘的《桃花扇》中,兵马四散后,流落左营的乐师苏昆生一人在江边守着左的尸体,哀戚戚地唱“气死英雄人尽走,撇下了空船柩,俺是个招魂江边友,没处买一杯酒”,英雄失途,真个是没奈何。

江上之变发生时,南京城里得势的阮大铖也对当年污辱过他的复社少年们展开了报复。《媚座》一出,马士英、阮大铖等在万玉园梅花书屋一边作着花间雅集,一边操弄权柄商谈“仕途经济”,正见出孔东塘的匠心安排,那一句“今日红梅之下,梨园可省,倒少不了一声晓风残月哩”,听来真是雅致得刺耳了。柳敬亭传檄南京被拘,投进牢中时竟然遇着了老友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人。侯生先前被史可法派到河南监军,高杰兵败后,回城探访李香君,三人在三山街蔡益所书店聚谈时被巡街的校尉逮捕。这《逮社》《会狱》两出,又是孔东塘的故意安排,实际当时被捕的仅陈贞慧一人,侯方域已闻讯先行逃去,后来他又使重金通关节,把陈贞慧给救了出来。

左军溃败,柳敬亭历年积蓄殆尽,陷入贫困的他又上街头,重拾说书老行当。有人同情他的境遇太惨,他却意气自如,说:“我年少时亡命盱眙,身上衣服不全,冬天睡在稻草堆上,鞋子破了也没钱买,雨雪天里赤脚行走,现在虽然又回到了苦日子,可我现如今有技艺在身,还怕填不饱肚子吗?”

曾为柳敬亭写过一传的黄宗羲,虽然不怎么看得起传主的职业,却也承认,六十岁后柳敬亭的说书技艺越发高超了。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有时如刀剑铿锵,铁骑驰出,飒飒作响;有时如狂风怒号,鸟鹊悲鸣,群兽惊骇,直让人“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黄宗羲认为,这与柳的坎坷经历,尤其是宁南军中的生涯是分不开的。他在军队里待的时间长了,那些蛮横狡诈、不守法纪的人,杀人亡命、改名换姓的逃犯,流离失所、国破家亡的事,都亲眼见过,一一亲历,而且各地的方言,大众的爱好和口味,也都是他所熟悉的,难怪他说书的技艺已大大超越当年莫先生所说的境界了。[257]

少年时的黄宗羲素有奇气、侠气,中年之后,践行“笃实光辉”的儒家行事方式,又自视甚高,身上道学气越来越重,像柳敬亭这样“琐琐不足道”的草根艺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他说自己之所以不惜笔墨为柳作传,并非重其人,而是意在整吴梅村已倒的“文章家架子”,欲使“后生知文章体式”。因为在他看来,吴传把一个倡优在宁南军中的经历比之为春秋时鲁仲连排难解纷,实是有失轻重。“嗟乎,宁南身为大将,而以倡优为腹心,其所授摄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黄对柳敬亭虽有偏见,但他毕竟是一代文章大家,黄传比吴传质而有姿,对传主说书技艺的理解也更入木三分,把他视作柳敬亭的知己怕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