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以声音征服他所身处时代的途程。那是一个多么喧哗与**的声音世界啊!在他的双唇开合间,吐出了风声、雨声、笑声、哭声、戏谑声、**声,也充斥着对当时人来说尚显得陌生遥远的刀声、剑声和风吹旗纛的猎猎声。当听众揪着一颗心,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走了一遭就好像过了几百年,猛然抬头,眼前却只有一个满脸麻点和痘疤的说书人,一桌、一椅、一棋[237]、一把折扇而已。
时人听过柳敬亭说书的,大都过耳不忘。柳敬亭成名后不久,钱谦益正罢官居家,柳常常往来南京、常熟,给他说书解闷。钱谦益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浮大白,酌村醖,对柳敬亭剧谈秦叔宝,差消魁垒耳。”那是听他说隋唐年间遗事。吾乡周容,平生负才使气,谁都不放在眼里,1653年在常熟虞山听柳敬亭连讲数日《三国》《岳传》,“剑棘刀槊,钲鼓四伏,髑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旋不已。予发肃然指,几欲下拜,不见敬亭”,眼前唯见关羽、郭子仪、武穆等书中人,不见说书人,可见说书人的技艺已出神入化。[238]1662年仲夏,柳敬亭搭乘汉军正白旗人、漕运总督蔡士英的官船北上京津,那年他七十九岁了,在船上应人之邀,说“隋唐间稗官家言”,当时陈子龙的学生王胜时在船上,说他“危坐掀髯,音节顿挫,或叱咤作战斗声,或喁喁效儿女歌泣态”,一船坐客耸然静听,喜怒由他,直听到满河都漾起了星光,“坐客莫不鼓掌称善”。[239]
1650年夏,复社名士顾开雍[240]在淮安听过柳敬亭说《水浒传》中宋江逸事一则,但觉“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诗人朱一是[241]早年在柳敬亭由绍兴去扬州路过南京时听他说过一回书,说书人高坐在虎皮椅上,“突兀一声震云霄,明珠万斛错落摇”,是说他连说带唱,先声夺人;到“檐下猝听风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已是入戏过深,回头无岸了;“座客惊闻色无生”,想说句赞叹话也张口结舌吐不出半句了。
大学士金之俊[242]本来不怎么看得起说书艺人,听了柳敬亭说书,为自己先前的失敬而感慨,“直借说书以谱尽古今得失之政治、忠佞、贞邪之人物”“回世道人心于抵掌纵谈,可嗔可喜、可歌可泣之间”,他眼中的柳敬亭简直成了庄周、屈原、司马迁一流人物,都是以文字及技艺泄忠愤、抒发千载不平之感的人中之龙了。
1666年,阎尔梅[243]在安徽庐江听过他说书,那年柳敬亭已八十岁了,还是“声比金石”。《柳麻子小说行》说他穿着绿色上衣,腰系红带,坐在椅上尚有一丈高,说书段落果然与其他稗官不同,“始也叙事略平常,继而摇曳加低昂”,再说他“发言近俚入人情,吐音悲壮转舌轻;唇带血香目瞪棱,精华射注九光灯”,那声音如狮吼蛟舞一般,“江北一声彻江南”。接下来连用十几个比喻句模拟他的声音世界:忽而如一幅农桑图般平和,忽而如乱流出三峡般湍急,忽而如六月一场豪雨,忽而如天狗叫长空,忽而如昭君出塞马上琵琶,忽而如两军对阵人叫马嘶……直叹“柳兮柳兮豪布衣”,真是漫说野史太荒唐,“此翁之史有文章”!
遗民诗人王猷定[244]和顾开雍等人一起听过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段,不说听小说,偏说听的是“史”,赋诗四首,第四首尤好:“英雄头肯向人低,长把山河当滑稽;一曲景阳冈上事,门前流水夕阳西。”1638年后,张岱寓居南京桃叶渡,也听过柳敬亭说打虎这一段,只觉其所说白文,与本传大异,“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感叹闲中着色,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真正“天地间另一种笔墨”。只是张岱接下来的话有些不着调了,他说,当时南京有两“行情人”,一个是内桥西侧珠市的名妓王月,一个是一上台“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柳敬亭。柳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银子,请他的人在十天前送去请帖、定金,约好时间,他也常不得空;那王月颀身玉立,皓齿明眸,面色如建兰初开,长得异常妖艳,富商和勋戚大佬如要约她,都要早早送去定金,故两人声价行情相等。[245]
任薰《水浒人物图》之十二
他说“楚汉”,说《三国演义》,说《隋唐演义》,又说《精忠传》《水浒》,记述中最传神的,当数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说《三国演义》“当阳长坂坡”一段,说至张飞大吼一声,骇退追赶的曹军时,柳右手持扇,以当长矛,直指座客,大张巨口,良久不闭。座客问其故,柳答:“张飞一吼,曹操全军人马辟易奔退,如我出声学张飞一吼,诸君都要跌下座来。”又如说“李逵下酒店吃人肉包子”一段,先埋伏门徒作听客,张口要吼时,座中桌椅杯盘响声大震,柳曰:“李逵先声已经夺人,设若手执朴刀,一声大吼,屋瓦都要飞去,那还得了。”
人称柳氏说书,“段落不与稗官同”,他秘而不宣的说书到底有无稿本传世?民国时武昌人刘成禺在《世载堂杂忆》里说,他家楼上的杂物间鞋柜曾有《柳下说书》一套八本。1922年,他回到武昌,执教于国立师范。一天,同事黄侃来家找他,他正好有事出去了,黄侃便与刘母边聊边等。当时黄侃正为离婚一事烦恼,刘母见他神色不展,就说:“季刚,汝心中难过,可取予鞋柜中小说阅之,消汝闷。”黄侃从楼上取来这套书,看了一会儿,提出告辞,说:“请借我此书,缓日奉还。”黄侃一直没有把这套书归还刘家,刘成禺问起,则支吾应答。后来刘成禺到了南京,有朋友告诉他,你家传的那部《柳下说书》,是天下第一孤本奇书,黄季刚藏在床下铁箱中,非破箱不得见。刘成禺问朋友,你怎么知道的?朋友答,中央大学的汪辟疆先生说的,汪教授曾有幸见过此书,他花钱请季刚喝酒,趁其醉熟,打开了床下那只铁箱,拿出一本,读毕,再出一本,读了几本,季刚醒来,铁箱已落锁矣。待抗战一起,中央大学撤至重庆,时黄侃已殁,他的儿子黄念田带着父亲的部分遗书流寓西南,刘成禺曾问他,箧中有没有发现《柳下说书》,黄说未见,可能是他隐下不表,也可能西迁时真的遗失了。
刘成禺回忆说,这部被黄侃有借无还的《柳下说书》,共约百篇,分装八册,是书刊于康熙十年(1671)前后,为大巾箱本,以竹纸装订。凭着记忆他还能说得上来的篇目有《杜孟米三老争襄阳》《元白二人争湖》《宋江气出梁山泊》《程咬金斧头最恶》《隋炀帝来往扬州》《金银瓶两小姐斗法宝》《黄巢杀人八百万》《赵家留下一块肉》等。全卷文章典雅,掌故纵横,特别是《杜孟米三老争襄阳》《元白二人争湖》两篇,“文采纷披,天衣无缝,妙处全以诗句穿插之……最奇者,合唐宋各家而一炉冶之……因知此书必经当代名人过目,润色涂改而成,藏书家皆目为奇书孤本”。刘成禺说:“季刚藏书,今全出售,愿见此本者,善宝斯册,公诸当世。”[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