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絮满头 “制造”柳敬亭 渡江(1 / 1)

十五岁那年,曹姓少年在泰州老家犯了事,被官府列入缉捕名单,从一个叫打鱼湾的村子里跑出来,在江苏北部的泰兴、如皋一带游**,后来他来到了凤阳府泗州所属的盱眙小城。[232]

此人体格魁伟,身躯高大,做苦力、打短工,什么样的活儿都难不住他。又性喜听人说书,走到哪儿,行囊里总带着一册稗官野史或小说之类的读物。生计逼迫之下,他竟然也想吃开口饭,做一个说书艺人了。靠着阅读,也靠着出入书场用心揣摩,再加天生大胆,他很快就无师自通,书说得出人意表又扣人心弦,不多时就轰动了满城听书客。但此人好赌,又性情豪爽,喜欢结交朋友,说书赚得的几文钱,立马都让他挥霍尽了。看着再待在小地方也不是办法,他就决定渡江去南方,开始新的生活了。

渡过了长江,他躺在一株大柳树下休息,醒来,看着漫天飞扬的柳絮,他攀着柳枝大哭,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曹某人了,我已决定改姓柳了!”同行十余人,听他这么说都嘻哈不已,管你姓曹姓柳,天生一个草根,还想逆天不成?

因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宁国县的敬亭山,就把新名字取作了柳敬亭。

苏州松江府有个叫莫后光的儒生,是个说书高手,见他口齿伶俐,人又聪明,是个可造之才,就决定帮他以演技出名。于是让人把他找来,对他说:“你不要以为说书是一门微不足道的艺术,真要学好它,也不容易,要勾画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情态,必须先熟悉历代的典章文物、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才能明白他们立身行事的风格,还要像春秋时楚国的优孟那样以隐言和唱歌讽谏,而后才能达到目的。”[233]莫后光还提醒他说,登台献艺时最忌浮光掠影,务必入木三分,一定要把最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出来,讲到形势紧迫的关节,要迅雷不及掩耳般神速,讲到应该放慢节奏的地方,则要细细琢磨其中情味,以徐缓安详的态度导出,还要注意布局整洁,层次分明,结构严密,有条不紊,等等。

这莫先生乃是当时非常有名的说书大家,曾经在一个大三伏天,数百人聚在一处古寺听他说《西游记》《水浒传》,外面大太阳都要把石头给晒爆,听他说书的却没有一个人抬手擦汗,就好像他有魔力般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汗毛孔都塞住了一般。[234]柳敬亭把莫先生这些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闭门不出,悉心揣摩人物的喜怒哀乐,一个月苦练后,他高高兴兴跑去找莫先生。莫先生听他说了一段,说:“你说书,已能使人欢快喜悦,大笑不止了,但你的技艺还没到精致圆熟的地步。”

柳敬亭回去又苦练了一个月,再来见老师。莫先生这一回告诉他:“你的确进步了,听你讲到惊险的地方,听的人好像身临绝境一般,浑身颤抖,毛发尽竖,听你讲到悲壮的场面,又令人感慨悲叹,痛哭流涕,但这还不是说书的最高境界。”

莫先生说:“你要明白,说书其实是遗忘的艺术,忘记时间,忘记身处何地,忘记座有权贵,忘记自己的烦恼,甚至要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这样,你就是古人,古人就是你,嬉笑怒骂也都能由心而发了。”[235]

柳敬亭依照莫先生的教导,回去又琢磨了一个月光景来见老师。这次莫先生一见他就不禁赞叹说:“你一近前,还没开口,哀伤、欢乐的感情就先表现出来了,让听众一见你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随你的喜而喜,随你的忧而忧,你的技艺已经成了,就是行遍天下,也很少有敌手了!”

于是柳敬亭就到苏州、扬州、杭州等大城市去说书,很快他的名声就显扬于达官贵人之间。在豪华厅堂的欢宴中,在亭榭、楼台文人的雅集里,人们都争着请他说书,听过他登台献艺的没有一个说他演得不好。当时江湖上与他齐名的说书名家,扬州有张樵、陈思,苏州有吴逸,同行聚在一起总要打听对方师出何门,柳敬亭总这样告诉他们:“这一行里我没有认真拜过老师,算是自学成才的,我的老师只有一个,那就是儒者云间(云间是松江府的别称)莫君后光。”

1624年前后,柳敬亭来到了南京。三山街、大通街到西华门一带热闹的酒肆茶楼,都曾响彻着他声遏行云的大嗓门。有时他也会应客人之邀,去秦淮河桃叶渡一带精致的河房、旧院说书。张岱说的“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疏绮,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说的就是这地儿罢——人说他“曲中狎客”就是这么来的,其实他是献艺去的,又不是去嫖的,这么说于他实在不公。

河两岸那两排在外人眼里颇显神秘的建筑,一到傍晚,朱漆栏杆、缤纷的流苏和次第亮起的灯笼倒映入水,华丽的帷幔后,时时传出洞箫声、琵琶声、十番鼓声[236]和歌女的婉转歌声,几让人疑为天上人间。更有桃叶渡一带,寻欢者、卖春者,争渡声喧腾不绝。入夜后,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的满河灯船,如火龙蜿蜒,光耀天地。这里是17世纪初叶享乐者的天堂,也是管保让你有去无回的销金窟。柳敬亭经常说书的所在,桃叶渡边的“长吟阁”,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一处重要地标,他经常去说书的地方还有名妓李小大、李十娘家和顾媚的“眉楼”。

和秦淮河上许多姐妹一样,李小大性豪侈,有须眉气,人称“侠妓”。她曾自夸说,世上的游闲公子、聪明俊秀的少年,“至吾家者,未有不**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略有洁癖的李十娘“娉婷娟好、肌肤胜雪,既含睇兮又宜笑”,善鼓琴清歌,这二李虽妙,论姿容风度比之小字眉生的顾媚还逊上一筹。被浮浪少年们推为南曲第一的顾媚,“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她家还有精美的小点心可品尝,少年们“座无眉娘不乐”,余怀甚至把她的居室称为“迷楼”。这些河边的妖精们所居曲房秘室,无一例外都绮窗绣帘,装饰楚楚有致,极尽华丽之能事。每当夜色降临,狂欢开始,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喝酒的、弹琵琶与古筝的,打十番鼓、吹笙管、唱时曲、听说书的,吃流水席儿一般尽情享乐,不知东方之既白。曲终人散,每场狂欢的花销,平均都要在百两银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