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正是若雨的曾祖董份仕途顺畅的时候,宦游途中,他的这位祖先收藏了许多面镜子。南浔董家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安放这些镜子。各式各样的镜子,青铜的、水晶的、泰西进贡的玻璃的,形状有圆形的、椭圆形的以及带顶饰的矩形镜框的,饰框的材料一式都是名贵的乌木、雪松木和紫檀,还有镀金的黄铜,上面还雕有微型的动物、人像和枝叶连理错落缠绕的图案。这些镜子挂满四壁,直达屋顶,据说一进入镜房,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无数面镜子相互对应,使得门、窗和走廊无尽延伸,生生不尽。
若雨八岁那年,父亲董斯张就是死在这间已经破败的镜房里。家人把他抬出来时,为了避免吓着他们,在他的脸上盖了块白麻布。从此以后,家中长辈再也不允许他们走近这间镜房。它成了他们家族的一个禁忌。但他的记忆中已经永远刻下了向这个神秘的屋子投去的第一眼,那一片炫目的、晃眼的光刺痛了他!他那时深信不疑,父亲就是被镜子里一把把光的剑杀死的。这警示他在成长的日子里一直小心躲避着镜子的**——镜子是危险的!一旦你向镜子看了一眼,就有了幻想、恐惧和欲望。为情所迷,则大千世界不过是镜子生成的幻象。镜子会吸引邪狂的目光,镜子里藏着一个个恶魔。它的表面平滑如缎,它展现的却是谎言和**,让意志脆弱的人陷入疯狂。
他把童年时代的恐惧带进了《西游补》这部小说,把对女性的憎恶也带进了这部小说。行者面对成千上万面镜子的恐惧就是他的恐惧。在他看来,镜子是他们的生活与梦幻之间的无主之地,它乃是进入死亡的通道。他让行者穿过一面面镜子,正寄托着渴望在镜子的另一端得到重生的意愿。小说里万镜楼中的世界,正来自他童年时代对那间小屋的恐惧:
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约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致,每面镜子里都别有天地日月山林……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
若雨下文以一种古典式的耐心细致罗列的这些镜子,是不是就是他家镜房收藏的呢: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小说行进至此,更堪让人心惊的那一声存在主义式的勘测和探问,说的是行者初入万镜楼,见有一人,出现在一方兽纽方镜中,问起为何同在此处时,那人却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
那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南浔董氏大宅主体建筑已在1644年的兵火中化为一片瓦砾,起自董份手中的百间楼,历数百年风雨侵蚀而兀然不倒,也算是个奇迹。富贵如烟云,情根亦勘破,一切也真应了若雨二十一岁那年写的小说《西游补》开卷所云“总见世界情缘,多是浮云梦幻”,这也许就是梦的真理吧?说来堪奇,兵燹中,董若雨从祖宅唯一带走的一件物事,就是一面镶在乌木框里的镜子。是不是他越想逃避的东西,反而越像附骨之疽一样跟定他?镜子在这时不再是恶魔隐秘的面孔,它也不再与奢华有关,它只是他们家族的一个纪念,留在他手里的一件信物罢了。以后多年,他出行,它就在船上陪着他,他上灵岩受戒,它在禅房里最早照见他头顶的疤。
他时常拿着这面镜子,把它朝向四面八方,这样便能制造出太阳、月亮和天空中的其他星宿,他也可以制造出动物、植物、家具,但那都是徒有表象没有实质的东西。令人目眩的镜子制造出各种幻觉,它像梦一样提示着看不见的事物。但时日一久,他发现他离不开它了,就像他离不开那些梦。他明知它的虚幻和危险,他就是离不开它。
他有时是董说,有时又成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人。镜子让他明白了,人永远是他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人应该关照自己的灵魂,而灵魂正是需要映象来认识自身。但同时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喊:远离颠倒梦想,离镜子远远的!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情愿把镜子看作虚构的分身,维护着他的幻觉和谵妄。他就要这样的半梦半醒。
他是把世界看作镜像,把万物都作为他的镜子了:梦是他的镜子,香料是他的镜子,雨水是他的镜子,钟声是他的镜子,孙行者是他的镜子,小说是他的镜子。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镜像的魔术。不仅虞美人的楼台、唐朝的宫女映照在湖水的反光中,甚至孙行者,甚至那本小说,也可能来自乌有乡,来自秋阳下水藻交横的湖底衍射上来的一束光线。镜子乃是他的欲望、恐惧与内心交战的沉默的见证。
他终于像是明白了,他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他才是影子,镜子里那个人的影子。放下小说,他想进入到镜子的背面,换到影子的位置上,逃避沉重而不确定的现实。他轻轻一跃,一头冲入了镜子。额头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伤痕难以察觉却足以致命。童仆取下了那面因撞击而碎裂的镜子,进入镜子背面,他看见他被地上镜子的碎片映照了出来,不是一个他,是千千万万个。
那孩子问:“你在这一地碎裂的镜子里寻找什么?”
心会迷失方向,但时间不会,时间有着一个恒定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附记
董说(1620—1686),字若雨,明亡后为僧,更名南潜,号月函,浙江乌程(今吴兴)人。著有《董若雨诗文集》《丰草庵杂著》《楝花矶随笔》等。曾参加复社,系复社领袖张溥弟子。其事迹散见清光绪九年(1883)同治本《湖州府志》,民国十一年(1922)本《南浔志》等。本文写作资料,一是《董若雨诗文集》(二十五卷),民国三年(1914)刘氏嘉业堂刊本;二是董说写下的一部探讨梦境的小说《西游补》,这部小说也被有些论家视作最早的意识流小说和超现实主义小说。关于董说这部小说的成书时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迹少,因疑成书之日尚在明亡前。”学者刘复据此在发表于1927年的《〈西游补〉作者董若雨传》中考订出小说完成于崇祯十三年(1640),是年董说二十一岁。柳无忌等人则认为这部小说是董说“身丁陆沉之祸,不得已遁为诡诞,借孙悟空以自写其生平之历史”,成书当在明清鼎革之后,很可能是在顺治三年至七年(1646—1650)之间的某一年。本文取前一说。本文参考的《西游补》版本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另一篇对本文写作有贡献的文献是法国历史学家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的《镜像的历史》,她所揭橥的“人注视着镜子,而镜像操控着你的意识”成了本文写作的契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