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1 / 1)

早年,董若雨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漫游者。尽管屣迹未至,名山大川却全让他给游了个遍。之所以无法出远门,老母在堂,想走也走不远是其一,家门寒衰、囊中拮据是其二,最让他犯难的还是他多病的身体。他的胃不好,咽不下粗粝的食物。眼睛不好,夜视尤其吃力。肺不好,一走山路,喉咙就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嘶嘶声。

孙克弘《销闲清课图》之“观史”

为了能在梦中游赏,他就在房间的四壁挂满了山水画卷。“画壁卧游青嶂小,纸窗听雨绿蕉秋。”在四壁山水的包围中,在雨打芭蕉声中,悄然入梦,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那些年他梦游所至的名山大川,计有庐山、武夷山、峨眉山、衡山和雁**山等。这种梦中的旅行既无须为银子不够犯愁,也不必担心身体吃不消。想想这样的美事,他梦里头都要笑出声来。他还采购来了大量木料,在屋上架设了一个亭子,屋上架屋,借从高处遥望青山白云,以更好地卧游。他希望他的梦中有更多的山,为此他还选中了一块风水极佳的地方想造一个亭子,连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梦山亭,只因为凑不足盖亭子的钱,这个计划才迟迟没有实施。

等到有条件出游了,他一般也不敢跑得太远(最远的那次应是四十七岁那年的武昌之行吧),主要还是在湖州、嘉兴、无锡、苏州一带盘桓。每次出游,他都为路上带什么书斟酌再三。掂量来掂量去,就像一个多情的君王,哪一个妃子都舍弃不下,却又不可能全都给带上,搞得自己实在是纠结不堪。

一般短途陆行的话,带的书大概有五十担,如果坐船,那就可以带得更多,约有十箧之多。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对自己一生的构想,就是三十年读书,后三十年游历天下。这么说吧,他嗜书就像酒徒离不开酒,好色之徒离不开女人,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书。“云中乍讶声如豹,迎着挑书入屋来”,这是带着一大堆书途中投宿。“一床书傍药炉边”,这是日常家居读书。五十六岁那年,他在一封写给儿子的家书中说:

读书敦行是在世上过日最要讲求底事,不可随俗人俗语,只碌碌过了,后来懊悔无及。一切便于目前者,决定于身心性命,无一切当处。静夜思之,静夜思之。我除了六年,五十年读书,而今在静冷中,方有真正读书眼目。[231]

这话可一点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如果不是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多年里把身心浪费在了帖括制艺上,他今天的成就岂止如此?所以他对儿子们总是千叮万嘱,切不可让子孙后代再习举子业,读无用书,作八股文,那可真要枉丧光阴了。

其实他这样子过完一生,在社会贤达成功人士眼里已经是年华虚度了。他们不止一次对他说,本来以你天分之高,用力之勤,要不是给那些胡说乱道的东西迷错了路头,而专在考据编年等学问上下功夫,则在学问上面必能于古今来第一等人物中占到一个位置。你那么变态,老发神经,还自己弄些助长神经病的药,结果就成了这么一个半梦半醒的二等学者,可惜啊!对这些人,他总是回之以“去”!

这一辈子他从没有放下过他的笔。笔是他的手,他的舌。但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焚毁写下的文稿。他就像一个雪夜行走在林中的盗贼,一边前行,一边又把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全部消除掉。不仅焚字,他还焚笔、焚砚,很难说清他这么做的全部动机是什么。有时他刚写下一个句子,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承载这个句子的纸在慢慢消失。名词消失,动词消失,最后他也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做时纠结在心头的苦闷,一方面他是那么热爱写作,另一方面,禅宗又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性,他信仰的临济宗更是如此。所以他总是一次次地发誓要封笔,戒绝绮语自障,又一次次地冲破戒律,不停地写写写。且悔且做,且做且悔,到老亦然,这样子够没出息了吧?去他的戒律!

1656年,他三十七岁,准备上灵岩剃度,把余生献给佛门,行前他决心把所有写下的文字全都焚毁。他儿子抱着他的脚苦苦相劝,恳请他留下一些诗文刊印于世。他说,堕文字因缘三十年了,再留下片纸只言在这个世界上,那不是再堕落一次吗?下半生就在青鞋布袜间了,罢,罢,全都烧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烧掉自己的文字,也是烧得最多的一次。前两次的焚烧,分别在1643年冬天和1646年秋天。最初的起意是想把八股文给烧了,烧得兴起,把一卷诗稿和一本杂文集也投进了火堆里。看着那些碎纸片像黑蝴蝶一样飞起来,他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从心底里升起。能够尽着性子撒一回野是多么快意啊!

在他看来,这些“绮语”,都是他进入永恒的佛法世界的障碍,于是发下一个誓刻在砚上:“今日已后,永绝文字,镂骨铭心,尽未来际。不断绮语,崇高苦因!不断绮语,道岸不登!不断绮语,离叛佛心!”看他拿自己的文字这般不当回事,儿子们不答应了,“长跪号泣”以请,他说:“我病不能断文字缘、断人间缘矣,我安能诘曲从人间世流布诗文也?”

但他还是怀念这些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文字,他们都是他散失的孩子。在一个招书魂魄的梦里,他来到一座深山,山里有一个古穴,洞里飞翔着无数长着漂亮羽毛的鸟儿。他在洞里见到有数百卷书籍,打开来却一个字也没有。他正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来了一个人,告诉他说,这都是你写的书呀,这些书已经被焚毁,当然不会有字了,洞穴里那些飞鸟,就是这些书的魂魄,你试着哭出声来,书魂就可招来。他当下就大声恸哭,那些鸟遂在洞中乱飞起来。他丢下这些无字书,飞一般地逃出了这个洞。

既做了和尚,就要远离颠倒梦想,在他,梦与醒,本就在一瞬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