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藏有一只小钟,色泽灰暗,缺了个小口子,就像在地底下埋了几百年了。半夜睡不着了,他常常起来敲钟。那细细的钟声啊,清越而久远,它会让空气**起一圈圈迷人的涡纹。因为喜欢听钟声,早年,他出行到了一个地方就遍地跑着去找寺院。孤馆长旅,听着钟声一下一下传到耳边,真是要喜悦得掉下泪来。他这么喜欢听钟,可能来自他佞佛的父亲的影响,也与幼年时对僧人生活的向往有关。说来不信,他三岁时就能像佛教徒一般盘腿而坐,七岁就能读《圆觉经》和《金刚经》。听着寺院的钟铙齐鸣,真像前世般亲切。国亡后,繁华不再,寺院都破败不堪,他再也听不到好听的钟声了。
孙克弘《销闲清课图》之“听雨”
他的癖好越来越深,在世人眼中也越来越怪了。焚香、做梦、听钟之外,又添听雨。
他喜欢在窗前听雨,喜欢在秋天的渔笛声中听雨。他最喜欢的还是在船上听雨。在船上听雨,会觉着雨声是绿的呢。绿则凉,凉则远,在船上听雨,真会觉得远离了烦恼人世呢。
他经常听雨的那只船叫“石湖泛宅”(为此他给自己治了一个印叫“月函船师”)。船里装满了书画秘籍,船舱里还挂着小佛像。他常常把船泊在柳塘湖水深处,待上一段时间又游往他处。
如果上天不是那么匆忙把自己叫唤去,他决心要写下一百首关于雨的诗篇。体例就仿照白居易的《何处难忘酒》,叫《何处难忘雨》。“何处难忘雨,凉秋细瀑垂。小窗佳客在,白豆试花时。渔笛声全合,水村烟正宜。溪山苕上好,雨癖少人知。”这是雨中无聊一时兴起写下的。
如此好的烟雨溪山,却没有人来共赏,岂不可惜?不过话说回来,身边如果真有一个俗客聒噪个没完,也挺煞风景的不是?那几句说的是秋天听雨,暮春下雨也是别有佳趣。竹阑外柳丝轻飘,那雨珠儿凝在叶尖久久不曾落下,偶尔滴沥一声,却打下了树荫下的一片片花瓣。还有深宵听雨,寒夜里拨尽炉灰,雁落秋江,听着屋角的雨如沙漏一般落下,“寒阶一夜雨声长”,这景象他多年来深为迷恋。
用若雨自己的说法,康熙十九年(1680)起他正式隐身于山水深处,这一年正月起,他从湖州箐山坐船抵苏州,留宿夕香庵五日,再游小赤壁,可谓行色匆匆。其实更早,五年前他就以山水白云为家了。他栖遁在苕溪、洞庭之间,一般朋友都找不到。偶尔在村涧溪桥边碰到附近灵岩寺的和尚,就作一日闲谈。1670年冬天,他浮舟在西洞庭山,中流大雪,船都被冻住了,划不了桨,连除夕夜都是在船里度过的。黑夜里他暗暗地笑,他就是要让你们都找不到他。就好像,他刻意要为自己安排这样一个失踪的结局。
他已经想好了,死后留给后代子孙这样一幅肖像画:他要让最好的画家把他画进一场风雨中,屋外山雨欲来,木叶乱鸣,他坐在寥廓的堂前,手里执着一卷书,神态怡然自若,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什么可以撼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