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1 / 1)

董若雨曾经有机会成为17世纪中叶南方最大的香料制造商,因为在那个时候,香料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庙堂之上,青楼椒房,到处都是香烟袅袅。你在街上随便逮个人看看,他的腰**面也总是挂着个鼓囊囊的香袋。在这样一个以焚香为时尚的年代,人是可以用气味来区别的。对一个有着正常嗅觉的人来说,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辨认出远处走来的一个熟人。

就像一朵花在开败前总是最为绮靡艳丽,大明朝覆没之前的最后几年也是这样。政府在异族和流寇的双重夹击下疲于应对,岌岌可危,民众的物质和文化享乐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之势。园艺、器玩、珍馐、诗词无不尽善尽美,登峰造极,就连秦淮河上的梨园行的戏子,也一个比一个光鲜,一个比一个顶样。那个靡丽繁华的年头,培育出了一个时代最出色的感官:最出色的舌头,最出色的耳朵,最出色的鼻子。董若雨有幸分享文明之果,拥有一个最灵敏的鼻子,可以辨别出空气中上百种的香气,靠着这个鼻子,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制香之法。

孙克弘《销闲清课图》之“焚香”

若雨的制香之法,和一般的香料制造商需用大量名贵的沉香、麝香做引子不同,他就地取材,用自然界最寻常的植物的茎、叶就可以造出各种各样的香。但他固执地认为,铜臭与香气是这世界的两极,待价而沽就失了制香的本意,所以他的知识永远不可能转换成白花花的银子,这个玩赏家制出的香,在市场上从来都是难觅踪影。

在长期的摸索和实践中,他发现,把杉树叶与松叶集在一起焚烧,有一种仿佛置身天庭的清香气息,把百合花与梅花的花瓣同焚,也殊有清致。这种山家百合香的香气因就地取材,制作十分简洁。制作过程最烦琐的是“振灵香”,他采集了七十种花卉的露水,用光了收藏的所有乳香和沉木,花了整整七天才制成了三束线香。不是他吹嘘,闻到这种香就是死人也会活转过来。取名“振灵”,就是寓意它能振草木之灵,化而为香。

若雨把他的制香作坊称作“众香宇”,把培植原料的花圃命名为“香林”,17世纪40年代末期,他的作坊所产的香常为时人称道的有:空青香,千和香,客香,无位香,翠寒香,未曾有香,易香等。据若雨自称,这些香的命名各有其义,只有最灵敏的鼻子,才能辨别出这些香的细微差别。

身居庙堂高位的人爱讲“品德体用”,言行却鲜有合一,董若雨这样讲香的品德体用:“香以静穆为德,以简远为品,以飘扬为用,以沉着为体。”在他看来,当一炷香点燃着走向它的尽头,其飘扬之势应像中国书法一样灵动:回环而不欲其滞,缓适而不欲其漫,清癯而不欲其枯,飞动而不欲其躁。

要把香的效用发挥到最佳,若雨认为焚香的器具尤为重要。进入17世纪50年代,他开始尝试一种煮香之法,他把这种改良称之为“非烟香法”。以前焚香,都是把香放在陶制或铜制的熏炉里焚烧,这种炉又叫博山炉,上覆以盖,盖上有镂空的气孔,他们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气孔里散发出来的。但他认为博山炉长于用火,短于用水,对之进行了改造。他在炉体上面那个铸成山峦林树形状的尖顶高盖上凿出一个泉眼,再依着石头的纹路凿出曲曲弯弯的涧道,把水流导引入底下银质的汤池。每每蒸香时,水从上面的泉眼曲折下传,奔落银釜,加以雾气蒸腾,直如一个香的海洋。他把这种经过改良的新器皿命名为“博山炉变”。

他还自创了一种蒸香时用的鬲,遇到蒸的是异香,就在鬲上覆以铜丝织就的格、簟,以约束热性,不让汤水沸腾,而香却能沓沓不绝于缕。上面他说到的振灵香,就须用这种“非烟香法”,方能尽臻其美。

他住在南浔丰草庵的时候,走到哪儿总是随身带着一只经过改良的博山炉,春天的玉兰花瓣,秋天的**,冬天的梅花坠瓣,他都悉数收集。他把它们放在水格上蒸,水汽袅袅中,不一会儿就香透藤墙了。那个时期,他为自己设想的最理想的境界,就是坐在一只钓船上,天飘着小雨,瓦鼎里煮着香,船随水西东,没入花海中去。香拈细雨招新梦,还有比这更美的梦吗?

自从发明了这种“非烟香法”,他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着好奇的孩子,把各种各样的植物的花和叶子放到博山炉里去蒸。1651年他刊刻了一部专门谈香、品香的书,其中有一篇《众香评》品评了蒸各种香的感受:

——蒸松针,就像夏日坐在瀑布声中,清风徐徐吹来。蒸柏树子,有仙人境界。蒸梅花,如读郦道元《水经注》,笔墨去人都远。蒸兰花,如展读一幅古画,落穆之中气调高绝。

——蒸菊,就像踩着落叶走入一古寺。

——蒸蜡梅,就像读商周时代的鼎文,佶屈聱牙。

——蒸芍药,香味闲静,如遇大家闺秀。

——蒸荔枝壳,使人神暖。蒸橄榄,如聆古琴。

——蒸蔷薇,如读秦少游小词,艳而柔,轻而媚。

——蒸橘叶,如登秋山望远,层林尽染。

——蒸木樨,如读古帖,且都是篆体隶书。蒸菖蒲,如蒸石子为粮,清瘠而有至味。

——蒸甘蔗,如高车宝马行通衢大邑,不复记行路难矣。蒸薄荷,如孤舟秋渡,萧萧闻雁南飞,清绝而凄怆。

——蒸茗叶,如咏唐人小令,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蒸藕花,如纸窗听雨,闲适有余,又如琴音之间偶或的停顿。

——蒸藿香,如坐在一只扶摇直上的鹤背上,视神州九点烟耳,穆廓人意。蒸梨,如春风得意,不知天壤间有酒色气味,别人情怀。

——蒸艾叶,如入七十二峰深处,寒翠有余,但贪恋红尘之人不会喜欢。

——蒸紫苏,如老人曝背南檐时,让人昏昏欲睡。

——蒸杉叶,如太羹玄酒,惟好古者尚之。蒸栀子花,如海中蜃气成楼台,这世间无物可以比拟。

——蒸水仙,如读宋诗,冷绝矣。蒸玫瑰,如古楼阁樗蒲铺诸锦,极文章巨丽。

——蒸茉莉,就想起了住在湖州东南鹿山的时候,站在书堂桥上,望着雨后的云烟,这情境,他未尝一日忘怀。

有时,董若雨想,如果把自己放到博山炉上去蒸,会是什么气味呢?这样的念头常会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好像早就看到了一生的尽头,在草木香气的袅绕中消遁于无形,“小儿船头打秋凫,大儿船尾念渔书。老翁平生有香癖,柏子拈炙树根炉”。有友人从南京来,送他几束线香,说是宫中旧物。他燃起香,把自己久久关在屋子里没有出来。旧事物气息的弥漫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袅袅着上升。当炉里只剩下数截冷灰,他已写成了十八首《金陵故宫遗香》。“结客场空忆少年,故宫回首隔秋烟;白苹江上花入雪,瓦鼎焚香坐钓船”,他一遍遍吟诵着,就好像刚完成一场告别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