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犹在一瞬间 万镜楼中的董若雨 梦(1 / 1)

那一个折磨了董说几十年的梦,这一夜又攫住了他。

梦里他架着一把梯子登上天去,梯子断了,他摔下来掉到了白云上。棉花垛般柔软的白云裹住了他,他撒开脚丫在白云上奔跑,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突然,脚下的云层被他不小心踏破,“嘎啦”一声裂开,露出蓝得发黑的天空。他像一个溺水者一样双手乱舞。一缕缕风从指缝间滑过,他却什么也抓不住。在接连两次坠落后,他掉落到了一条河边,柔嫩的水草叶子如同妇人细长的手指轻拂着他的脸。

梯而登天,未至,下视白云如地,因坠云上,驰走数十里,误踏破云,堕水畔。(《昭阳梦史·走白云上》)

自从摄政王多尔衮率领的清兵铁蹄踏进山海关后,董若雨(若雨是他的字)便时常做这个从云端坠落的梦。改立新朝几十年了,他还常常在梦中高声惊叫。妻子时常被他从梦中惊起,然后数着念珠度过一个个长夜,为此还落下了久久不能治愈的失眠症。

解梦师说,这个梦,寓意着浙江南浔董氏家族在新朝的命运,从原先的“华阀懿孙”沦落到了尘世凡间。董若雨的曾祖董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仕途颇顺,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又因写得一手青词,被世宗亲擢为翰林学士,加太常寺少卿,历迁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又多次充乡试主试官,门生满朝,先后任万历朝首辅的申时行、王锡爵均出其门下。其在世日,与子、孙三代科甲同时俱在,洵为皇明盛事之一。若雨的祖父董道醇,中万历十一年(1583)癸未科进士,由行人司行人晋南京工科给事中,六子中有二子进士出身。那时的南浔董家,奴仆成群,“宾客车马驰逐骛”,“伐钟鼓,吹笙竽,俳优侏儒之戏穷日夜”,门第之显赫富贵简直无与伦比。

其实在16世纪的最后几年,南浔董家已迅速由盛转衰,在董份被劾夺职十余年后的万历二十二年(1594),董家遭受奴变重创,在一群闾里悍徒、无赖恶少的哄抢下,这个曾经的簪缨之家身槁产落,门可罗雀。经此剧变的第二年,董份和两个儿子相继去世,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钟鸣鼎食之家终究淹没于明末江南的民变风潮中,也真应了后世《桃花扇》中的一句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唐寅《桐阴清梦图》

至于父亲董斯张,自若雨懂事起就是个抱着药罐子的病病歪歪的人。这个自号“瘦居士”的男人,十六岁病肺、三十三岁病足,几乎大半生都在病榻上度过。除了狂热地爱书、爱酒、爱山水,听方外高僧谈经说法,与他那个时代的文化名流冯梦龙、董其昌、陈继儒、汤显祖等诗酒酬酢,董斯张平生最不擅长的就是经营家计。因他在四十三岁上过早地去世——崇祯元年(1628),那一年若雨八岁——几乎没给儿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然而成年后的若雨身上却处处都透着乃父的身影,儿子不仅继承了他种种的癖好,连种种病症也都一样不落地承续了下来:肺病,眼病,胃病,对无用的事物的喜好与追逐。同时代人给董斯张绘过这幅山中读书的肖像,这个因过度沉浸于内心生活而对身外世界完全拒斥的人,通过神秘的血缘对儿子的一生发生着久远的影响,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儿子是他半梦半醒一生的一个翻版:

石灯夜燃,竹叶风扫,似不临人境。有野鹄千余,蔽霄而翔,哀响清激,晨夜无失期。居士出,鹄竟不至,墟中人相惊以为神也。性不与俗近,无人自语,随行孤啸。意小不快,虽王公蔑如也。

正因为家族早就迭经变故,繁华不再,董若雨认为解梦师是在胡说八道。自己早就不是什么贵冑子弟了,鼎革前也不过是一个除去了青衿的廪贡生而已,哪有传说中的那样华丽。何况科场的失意使他早早就绝意于仕途,不去做那些劳什子的“纱帽文章”,他自忖对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求。生此欲望纷飞的年头,士子们若政治上无望,大抵汲汲于私人空间的营建,或治园林,或藏珍玩,或追伶人歌女,以此做安魂之所,却也不免沾染上卑俗市侩之气。董若雨却在自家的性灵园地里另辟一径,在他身上丝毫也看不到耽于物质欲望和世俗享受的顾盼自得。前人袁宏道曾论人生五种“真乐”,乖张的言语下留恋的还是浮世的种种繁华,若雨则出以“五香”,把整个炎凉尘世都关在了门外:

吾生而手不曾著算子则手香,吾脚不喜踏自己一寸田园则脚香,吾眼不愿对制科之文则眼香,耳不习世道交语则耳香,舌不涉三家村学堂说话讲求则舌香。[229]

他几乎有点恶作剧地站到了物质主义者的对面,以一种病态的**爱着世间种种的虚无:长满青苔的小路,天上的星子,变幻的云霞,寺院的钟声,山,石,泉,古碑,孤坐,冥想,焚香,做梦。这世界有让人觉着瓷实的物质的A面,也有充斥着种种不可捉摸之物的B面,他爱的是世界的另一面。在世界的这一面,他耽于虚无,耽于梦想带给他的种种快乐。

崇祯十六年(1643)春天,董若雨生过一场重病。家里请来了一个庸医,差点儿把他给治死。睡眠就如同一条混浊的河流,把他送入各种各样的梦境。在梦中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与历代妖姬美女效**。现在看来,他一生的嗜梦癖就是从这年春天开始的。

董若雨最引以为豪的是他曾在梦国游历三年,做到了梦乡太史的职位,管理梦乡的国政。他的治国措施中的一项,就是成立一个梦社,由童子们任司梦使,把社友们千奇百怪的梦寄存在浔水之滨,由他集中保管。这些梦都保管在一只一尺见方的大铁柜里,这只柜子叫藏梦兰台。

他对梦国做出的另一贡献是为之编纂了一部历史。在这部叫《梦乡志》的书里,他给这个国度分了七个区域:玄怪乡,山水乡,冥乡,识乡,如意乡,藏往乡,未来乡。按照他的说法,玄怪乡中,鸟冠兽带,草飞树走,人长角而鱼身;山水乡,顾名思义汇集了许多崇山大川;冥乡是亡灵的居所;识乡,其中有凝想造起来的“情城思郭”;如意乡,就是人人都能达到他们愿望的那种梦;藏往乡专藏梦里往事;未来乡则能鉴知未来。

刘琰《骑马游山图》

董若雨说,去往梦国的道路有千条万条,但芸芸众生被物欲的享受迷了心性,总是找不见。作为梦国的太史,他有责任对他们提供寻梦的技术指导。比如,“出世梦”的做法是,你想象驾驭着日月,去赶赴诸神的宴会,在你的下面,万顷白云如同一条澎湃的河,那些传说中的蛟龙就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再比如“远游梦”的做法:坐一辆世界上最快的马车,一刻万里,不到一个星期,三山五岳就走遍了。“藏往梦”的做法简单些:什么也别去做,就只是坐着,让脑袋像一个搬空的仓库一般,一会儿你就会来到汉唐,运气好的话,也可能到了商周。“知来梦”的做法有些让人费思量:将会白衣,霜传缟素,法当震恐,雷告惊奇。看不懂吧,看不懂就好好看。

为了更便捷地抵达梦国的指定位置,收集到梦的精品,工具的作用也不可忽略。董若雨指出有八种常用的辅助工具不妨一试:药炉,茶鼎,高楼,道书,石枕,香篆,幽花,雨声。试想,你独居高楼,头枕石枕,手上一册闲书,边上的茶烟香气如薄雾环绕着,此时若你悠然入梦,这样的梦怎么会是凡品呢!当然,如果你想做抱着女人睡的那种艳梦,这些工具就用不上了。

有人说他那么爱做梦是一种癖,说不好听一点是一种病,对此,董若雨并不否认,但举世皆病,他这样的梦癖反而是轻的。他说,梦是一味药。宋朝有个禅师,把禅当作疗救人生的一味良药,写了一本《禅本草》的书,董若雨也写有一本《梦本草》。在这本书里,他开宗明义就说,梦本草这味药的性味与功用是:味甘,性醇,无毒(当然对意志薄弱者来说还是有微毒),益神志,畅血脉,辟烦滞,清心远俗,如果你想长寿,最好天天服用。至于梦本草的采集方法,也十分简单易行,不论季节,不假水火,只要闭目片刻,静心凝神,这味药就算是采成了。根据他多年研究,梦本草的产地不同,功效也不同。最好的梦本草有两种,一种是产自绝妙的山水间,一种是产自太虚幻境。这两种都可疗治俗肠。至于采于未来境、惊恐境的,虽然也有部分功效,但也会带来名利缠身、忧愁百端这些副作用,弄得不好还会走火入魔,严重的还会发狂至死。

董若雨经常说,正如人有雅俗,梦也有雅俗之分。他自以为平生做过的梦里,最幽绝的一梦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他穿过两块山石搭成的拱门,又走过一条长长的松荫路,登上了一个石楼。这座楼外表平常,但内里的陈设十分怪异,楼中的几榻窗扉,全都是切得四四方方的石块。更令人吃惊的是石榜上还有七个篆体大字,如回风舞雪一般,写的是:七十二峰生晓寒。他把自家住的楼取名叫晓寒楼,屋前的池塘叫梦石楼塘,就是这么来的。在一些诗歌片断中,他还经常提到这个梦:“眼底三千年旧迹,梦里七十二青峰”。要是微染小恙,如能喝一点小酒,再在微醉后得一佳梦,游游名山啦,读读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书啦,与古代的名人说说话啦,那病立马就会好几分。如果做了俗梦,譬如与女子**之类的,他怕梦醒后就会大吐一场。

回顾长长的一生中做过的梦,那无数的人、事、物,组成的是一个多么庞大的世界呀!他有时候也自问,这一切,真的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吗?他想,它们是存留在他的大脑皮层,在某些个夜晚,如同电波一样短暂,却又像投进湖中的石块激起的水纹永无止息。在他还是一个孩子时,父亲就跟他说过,南方有一个国家,叫古莽之国,这个国家的人以醒着时做过的事为虚妄,以梦中发生的一切为真。他想,要是真的生活在这个国度该是多么好啊!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个国度的寻找。现在他老了,还没有找到。他想,要是真找不到就在心里造一个吧。

生命在成长,梦也在成长,如果借用诗歌来做个比喻,那么他少年时代的梦是李贺的诗,连鬼神听了都要惊奇。后来的梦,一会儿是李白的风格,一会儿是杜甫的风格,到了他这年纪,那些梦就是王维的田园诗的风格了,空山不见人来,唯留清泉石上流。

人生百年无梦游,三万六千日,日日如羁囚。他就是不甘心做一个时光的囚徒,才会有那么多的梦。时势又是如此晦暗不明,逍遥只向梦里寻了,就像他在《梦乡志》里说的:“自中国愁苦,达士皆归梦乡。”

这么多年来,他把折磨他的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境片断,记入了一本叫《昭阳梦史》(书中所记梦境,自三月朔日起,至十二月戊子止,共三十一则)的书里。之所以把这本小书保存至今,他是把它们看作了自己某种意义上的自传。青年时代的他,是一个喜欢背后说别人闲话和传播八卦的人,连梦中都被流言的泡沫包围着,说别人,也被人说。出于传之后世的考虑,这些闲言碎语和一些过分色情、污秽的内容,他没有记入。所以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这并不是一本完整的自传,后世有缘读到的人一定要明鉴这一点。

在这些梦里,他一会儿与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斗嘴,一会儿与江湖上最优秀的剑客过招,有时也会与最**迷人的女人**。他曾经这样对朋友说:“如果能记住这些梦,那将是一种极大的娱乐,你仿佛被俘虏进另一个世界里一般,让你觉得有意识的世界中的许多责任都非常遥远。”

他梦见,蔚蓝的天空,纯净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忽然,天空垂下了成千上万只**,颜色有红的,也有青的,它们在慢慢拉长,一直垂到了屋瓦上。

梦见飞云散落空中,一片片都是人脸,天上成千上万张面孔,眼珠转动,唇齿开合,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都不一样。[230]

梦见天上落下了一个个手掌大的黑色的字,它们旋转着飞落,如同纷扬的雪花(“天雨字,如雪花,渐如掌,而色黑”)。一个白衣高冠的男子在下面奔跑,高喊着,真是大奇观啊,天落字啦!他仔细看这满天飞扬的字,乃是一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梦见幽深的树林里的几间老屋,白云为门,客人来,云就缓缓推开,人离开,云就重又合拢。梦见一场大雨,落下的全是一瓣瓣黄色的梅花。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老僧,精舍的门是一棵老槐树。梦见一个叫苔冠的人来看他,他的头颈上长的是一株青草。

有一次他梦见采来了一大朵白云赠给客人,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吃掉了一盆白云。

他梦见站在高山之巅,放眼看去满眼都是草木,不见一个人影。这样一个草木世界,他的舌头还有何用?他找谁说话去?梦里他哭泣起来,醒来,枕畔还是湿的。

他梦见自己被剃发,头发坠落水池,变成了一条条鱼游向远处。他一边哭一边给朋友写信,弟已堕发为鱼矣,写到“鱼”字他突然醒了。

此生他最得意的是把一个梦写成了小说——《西游补》。他写这个小说那年二十一岁。这个充满瑰丽想象力的神魔小说,是他被情欲折磨的少年时代的一个宣泄通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弥天大梦啊!他让斗战胜佛孙行者迷于情魔,经历了一场场荒诞不经的历险。小说从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师徒四个走出火焰山后开始,他从《西游记》里撕开一个口子来续写,或许就因为这个故事透露出的梦游一般的气息吧。在他看来,编织一个故事就是编织一个梦,平生乱梦三千,一切皆是寓言,那就在这一枕黄粱梦里幻出个大千世界吧。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他时常感到,他就是孙行者,孙行者就是他。

日后回头再看,这部小说的字里行间散布出的不祥气息,正是那时候动**不宁的天下局势在他年轻的心里投下的一个阴影。就在这部小说写成后的第四个年头,满洲人的铁蹄如同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狂扫落叶,大明亡了。而在这之前数月,皇帝已在皇宫后的一座小山吊死了。在1640年春天完成的这部小说里,他已经预言了这个结局:

在一个叫踏空村的地方,那里的村民男男女女都会驾云飞翔。一群踏空儿,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抡臂振刀去凿天,把天庭的灵霄殿生生给凿了下来。

于是他设置了这样的情节:灵霄殿给凿下来后,天庭不知底里,还以为这事是孙行者干的。行者有过前科,偷盗了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还大闹天庭,他们有理由怀疑。于是他们要请佛祖出马,把行者重新捉将回去镇在五行山下。行者惊惶无措,撞入万镜楼,他在虚无世界中的历险正是由此开始。

天庭不再是旧天庭,世界的秩序已被打破,而新的平衡尚未建立,满地碎片,如同万镜炫目,他的迷惘是一个时代的迷惘。小说最后,师徒劫后重逢,说的还是“心迷”:

唐僧问:你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吾这里如何只有一个时辰?

行者道:心迷时不迷。

唐僧道:不知心长,还是时长?

行者道:心短是佛,时短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