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同调人何处(1 / 1)

女诗人商景兰的幸福生活随着这一变故也驶入了另一条叵测的河道。按照那个时代对女人的道德要求,她是应该在祁彪佳自沉的那天追随夫君于地下的,但她没有。按照她三十年后的回忆自述,她之所以苟活于世,是要在乱世中把她与祁彪佳的三个儿子拉扯大。而这,是丈夫临死前给自己的一份遗书中千叮万嘱的。

这么多年,这封不舍与疑虑间或有之的《别妻室书》,她都可以一字不易地背出来了:

自与贤妻结发之后,未尝有一恶语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蔼周详。如汝贤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变故,致于分手,实为痛心,但为臣尽忠,不得不尔。贤妻须万分节哀忍痛,勉自调理,使身体强健,可以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则我虽死犹生矣。一切家务应料理者,已备在与儿子遗嘱中,贤妻必能善体我心,使事事妥当。至其中分拨多寡厚薄,我虽如此说,还听贤妻主张。婢仆非得用者,可令辞出。凡事须较前万分省俭,万分朴实,处乱世不得不尔也。贤妻闻我自决,必甚惊忧,虽为我不起,亦是夫则尽忠,妻则尽义,可称双美,然如一家男女绝无依靠何。切须节哀忍痛,乃为善体我心也。世缘有尽,相见不远,临别绻绻,夫彪佳书付贤妻商夫人。

所以她在《悼亡》诗中如此这般自坦心迹:“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丈夫已经尽忠,尽义就是她的本分了,“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寓园在祁彪佳死后并没有马上荒芜,起码有十年以上时间,此处还是“芳馨未息”,依旧是祁家人的游宴之地。这或许是因为乡人感念祁彪佳当年赈灾救荒的种种善举,也或许是赖于祁氏自沉前改山为寺的保全之功。在这个精致的园林中,商景兰带着祁氏的后人与梵呗、钟声相伴,很长时间里还维持着上流缙绅阶层的生活方式。说是环佩叮当,繁华未断,但寓园非复旧亭台,葳蕤的林木正映衬出内心的凄凉来。女诗人的诗作中开始出现强烈的故国之思,这亡国之痛又与身为未亡人的丧夫之痛纠合在一处,使得其诗的格调显得格外冷寂与苍凉。

唐寅《红叶题诗仕女图》

她说,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没有心思整理妆容。她还说,常常一个人站在园中亭台远望,但她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无端烟霭锁着长空。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多年前和丈夫一起在园中饮酒、游赏、品鉴书画的往事。于今存亡异途,阴阳暌隔,听着花坞的鸟叫声也是别样惊心,而一个个长夜透过竹窗的月影更是让她泪湿沾襟,发出“当时同调人何处”的悲鸣之声。

过河渚登幻影楼哭夫子

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

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

几负竹窗清月影,更惭花坞晓莺声。

岂知共结烟霞志,总付千秋别鹤情。

1654年,商景兰五十岁生日,儿媳们为她举办寿宴,她却惨然不乐,作诗自遣:“凤凰不得偶,孤鸾久无色。连理一以分,清池难比翼。不见日月颓,山川皆改易。”[225]她总觉得,丈夫的死把她的一整个世界都带走了,没有了爱情的润泽,没有了那些与丈夫一起看花、看月、小酌、下棋的夜晚,她的生命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商景兰为祁彪佳育有二子、四女。两个儿子祁理孙和祁班孙在父亲死节后继续参加忠于明朝的运动,他们甚至瞒着母亲,把一些遭官方通缉的不合作者和前明官员藏匿到寓园里。1662年,两人都遭逮捕,罪名是事涉“通海案”。祁理孙买通办案人员回到家中,不久郁郁死去。祁班孙被流放到宁古塔,三年后隐姓埋名逃回江南,做了一名和尚,与家人音讯断绝,于1673年孤独去世。

山阴祁家在17世纪中叶的这场动乱中,损失了一个园子(寓园在祁家湮灭后最终被改建成了一处寺院)、全部藏书(著名的澹生堂藏书大部分为吕留良、黄宗羲所得,部分归杭州赵氏小山堂,其余则散入坊间)和家族中几乎所有的男人。在孀居的三十多年里,女诗人商景兰目睹了她两个儿子和最喜欢的一个女儿祁德琼的死亡。1676年,去世前的她在《琴楼遗稿序》里自叹“未亡人不幸至此”,也实在是泣血之声。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定还记得围绕着商夫人的那个著名的诗歌沙龙。她们全是清一色的女性,参与者为商景兰的四个女儿(她最喜欢的一个早早去世了)、两个儿媳张德蕙和朱德蓉,还有她娘家的妹妹商景徽、侄女商采、景徽的女儿徐昭华,偶尔还有黄媛介这样的著名女诗人到访并长住。诗人毛奇龄年轻时也曾有幸接到商夫人的邀请,到园中和女诗人们进行过一次交流。[226]看来商夫人是想借诗歌让祁氏一脉的声名尽可能长久地得以延续。在她晚年时,儿媳们问她对于纷传一时的才女张昊(槎云)的早夭有什么看法,商夫人发表了一个观点:女之夭,不夭于天,而夭于多才,凡才女大多都是薄命的,但女人可以依靠上天赋予她的才华留下声名,这是比肉体生命更长久的存在。[227]

这个遗世独立的小世界里,永远封存着昔日的时光、情怀和故事。在祁家的男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女人们还在花园里赏花、拓碑、写诗。每一株葡萄树,每一朵芍药,都让这个女儿国里的诗人们不知题咏了多少遍,以至时人只要一提起山阴梅墅,就起无穷遐想,“望若十二瑶台”。[228]瑶台,那是天上的仙女们侍奉西王母的地方啊!但最后,随着1676年商夫人的去世,这个以亲情和对共同往事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诗歌团体终于解体了,一切都消失在寺院的苍茫钟声里了。